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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

发布: 2010-3-05 06:39 | 作者: 岚枫



       卫子夫者,初为平阳主讴者,尤擅察言观色,姿容婉秀,温顺可人。武帝即位,数年无子。平阳主求良家女十余人,饰置家。帝祓霸上,还过平阳主。主献所偫美人,帝不说。既饮,讴者进,帝独说子夫,遂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还坐欢甚,帝赐平阳主金千斤。主因奏子夫送入宫。

   入宫岁余,不复幸。武帝择宫人不中用者斥出之,子夫得见,涕泣请出。上怜之,复幸,日宠。元朔元年生男据,遂立为后,其弟卫青,尚平阳主,卫氏一门,尊贵非凡。

   卫后立七年,而男立为太子,渐色衰,立三十八年,遭巫蛊事起,江充为奸,太子惧不能自明,遂诛充,与卫后共发兵,败,太子亡走,投水身故。卫后惧而自杀,瘗之城南桐柏。卫氏一门悉灭。

   及宣帝立,方改葬卫后,追谥曰思后。

   ——《惊才绝艳录之卫子夫传》

 

       1.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注释一)

       卫子夫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看阶下宫女扬起衣袖,曼妙歌舞。身侧武帝刘彻端起和田碧玉杯,击节叹好,卫子夫也应声而笑。

       如今卫子夫每日需花上三个时辰来细细描绘妆容,面上匀开的芙蓉蜜粉散着甜香,眉是“远山黛”,眼若秋波横,高高盘起的发髻正中插着一支象征着皇后威仪的凤凰展翅金步摇,略侧一侧头,凤凰口中衔下的长长一串珠玉流苏便轻轻晃动,流苏端口一颗浑圆的明珠正落在眉心,珠辉流转,光华影动,望着阶下年轻舞女们眉目飞扬的脸,她想,豆蔻年华果然是好,纵是一张脂粉不施的清水脸,也自有天然风姿。一如她的过往。

       那时候,她尚在平阳侯府中,是平阳侯府中的歌伎。

       初时,冬日天尚未明,她便得起床,在寒冷静寂的院落里练声,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年轻少女,婉转习着歌咏的调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此起彼落。

       教习师傅是四十上下的中年女子,怀中执着棍棒,面孔似石雕般生硬严苛,在她们之中来回踱步,稍有唱错,便一棍子抽去,专挑最吃痛的地方打,铁棍上包着厚缎,打在身上,全是内伤,外头连皮都不破,什么都看不出。

       被打的少女嘤嘤哭泣,教习师傅阴冷道:“你们都是要送给皇上的人,师傅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她站在众人之中,默默记诵着教习师傅方才教的每句歌词,唯恐唱错了一个字,那顿打便轮上了自己。

       天一点点亮起来,公主府中的下人们陆续起了,有人端着铜盆去伺候盥洗,有人拿着抹布在回廊上擦着浮尘,晨曦的薄光中,她看到一个身段娇小的少女从廊上跑过,急得奶娘握着梳子边追边喊:“郡主,郡主,头还未梳好呢”,少女只是不理,似小鹿一般欢悦跑到院子里,方停下脚步,露出极淘气的笑。

       教习师傅见她来了,贡贡敬敬地垂首行礼,郡主站在朝霞下,穿着撒金刺翠的长裙短袄,一边头发用翠玉明珠银饰挽了鬟,另一边却还未梳好,活泼泼地散着,她扬手拈过一枝梅花来轻嗅,手腕上的一串绞丝响铃金镯在风中玲珑响动。

       她是平阳公主的长女,还在襁褓中便封了郡主,被宠得无法无天。

       立在卫子夫身侧的锦儿眼里全是艳慕的光,轻轻道:“郡主真好看。”

       卫子夫沉默望着郡主,心想,一般的年纪,为什么她可以活得这般自由自在人人称慕,而自己什么也没有。

       曹家门高显赫,小郡主的曾太祖平阳侯曹参是汉代的开国功臣,刘邦的丞相萧何临终前,向继任者汉惠帝刘盈举荐了曹参,曹参便做了丞相。他在位期间,却毫无自己主见,只严格遵照萧何制定的政策执行事务,丝毫不做改变,有名的“萧规曹随”指的便是这段故事。

       有这样的门第出身,小郡主的父亲曹寿自然堪配公主。平阳公主是皇后王娡长女,武帝刘彻的亲姊,本封为阳信公主,嫁入平阳侯府后,才被唤做平阳公主。卫子夫的母亲卫媪本是驸马曹寿的通房丫头,曹寿未娶平阳公主时,也很是宠她,平阳公主嫁予曹寿后,夫妻和睦,卫媪便自然而然地被曹寿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偶尔想起来时,才背着平阳同她亲近一回。

       卫媪性冶荡,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弄得肚子也大了,尤其和卫府中小吏郑季的私情弄得人人皆知,生了儿子卫青,这样的名声,曹寿自然更无法将她收房了。

       就这样,卫媪陆续生了三女三男,女儿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儿子卫长君、卫青、卫步广,都留在平阳侯府中做了下人。子夫相貌端正,声音婉转,便被挑去做了歌伎。

       卫子夫因想起身世,正默默出神,却听到一个银玲般的声音脆生生道:“你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才看到小郡主正好奇地望着她,她立刻一笑,指着小郡主的发钗道:“我在想,这支钗子也只有郡主戴着才好看。”

       “真的呀?”小郡主极欢喜,拍手笑道,“我就说好看嘛,娘亲还非说不好,”她又摘下自己的香囊,“那你说,这个呢?”

       卫子夫看那只香囊针脚幼稚拙劣,用的布却是上用的府绸,便知是郡主自己绣的,装着细细打量了一会,才扬眉笑道:“这香囊乍一看不起眼,要细看才能看出好来。奴婢瞧着郡主的其它香囊,绣得虽精致,却有工匠气,这一只却是毫无俗韵,宛若天成,”又装着惊讶的样子赞叹,“真不知是怎么绣出来的,可见绣的人蕙质兰心。”

       小郡主被她夸得心花怒放,“就是,昨儿娘亲还批评说不好看,”她喜孜孜笑道,“你真好,你叫什么?”

       卫子夫垂首道:“奴婢卫子夫。”

       小郡主眨眨眼睛:“我记住啦。”

       卫子夫目送着小郡主远走。她自小生在府中,养在府中,自然懂得如何察颜观色,她的谦卑恭顺都来得恰到好处,只有讨得主子欢心,她方能在势利的王府中立足。

       教习师傅厉声冲她喊道:“卫子夫,别发愣了,快,在太阳未升前再练习一次。”

       她于是端然站好,轻启朱唇。

       教习师傅望着她,眼里露出难得的赞许的光,她开始注意到这个时时沉默垂头的歌女卫子夫,在所有人中,她不是最有天赋的那个,但她是最用功的那个,进步神速,现在她曼声而歌时,会引得做杂役的诸人都停下手中的活,侧耳倾听。

       夜里回到下人房中,众人都睡下了,卫子夫躺在床上,还默默记诵着曲调,一不留神哼出声来,锦儿吃吃笑她:“卫子夫,你那么用功作什么?想当皇后?”

       她答得委婉:“我学得慢,要多练习些,不然明儿又挨师傅的打。”

       锦儿拍拍头道:“是,说起来我倒忘了。”

       她一味温润笑着,掩饰着心里蓬勃渴望。

       她知道这一批歌女是要献给皇帝的,会有一个人被皇帝挑中,带入宫中,所以她加倍努力练习。

       在平阳侯府里,人人都晓得,她卫子夫的母亲卫媪不仅淫荡,而且是个弃妇。

       她的母亲先被平阳侯曹参抛弃,然后就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攥住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她为那些男人诞下子女,可依旧没人娶她。一开始卫媪以为是因为她生下的是女儿,所以没人娶,可后来她又生下了长子君孺,情形还是如此,于是她像输红了眼的赌徒,押宝般地生了二男两女,这时,卫媪才发现,她可悲的境遇根本没有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她和她的私生儿女都成为了平阳侯府的笑柄。

       有这样的母亲,卫子夫再低眉顺目,也改变不了旁人的指诋侧目,她是不甘的,她要离开平阳侯府,被皇帝挑中的希望虽然微茫,但哪怕是万一的希望,她也愿意拼尽全力一试。

       卫子夫的歌技渐渐炉火纯青,她的歌声凌越于众人之上,学的曲调越发难了,学得艰难被师傅责骂的时候,她在心里鼓励自己,子夫,放心,你不会唱一辈子。

       歌女们的技艺学成,离武帝来的日子便也近了。

       教习师傅精心编排了歌舞,卫子夫唱得最好,理所当然成了主角,被排在了最惹人注目的位置。

       武帝来之前的前三日,平阳公主领着小郡主亲自来验她们的歌舞。

       节目甫始,歌女舞姬皆穿翠衫,众星捧月一般托出一个红衣的卫子夫,一时琴声隐去,歌舞止歇,独留卫子夫一个人端立中央,将袍袖曼妙一扬,婉转清丽的歌声便从口中轻轻吐了出来。

       一曲终了,余音渺渺,小郡主拍手道:“哇,唱得真好。”平阳公主虽未说什么,但脸上的神情也显出来了,她极满意。

       教习师傅款款道:“公主,这套歌唤作“红莲碧水。”

        “这名儿真好听,”小郡主点点头,留神去看歌舞的人,看到卫子夫时惊讶道,“呀,是你,” 又扭过头去对公主道,“母亲,我认得她,卫姊姊还夸过我的香囊好看呢。”

       公主闻言,便唤她走近,她忙欠身恭顺行礼,公主颔首道:“方才你唱得很好,”又细细打量她,“不错,生得也很匀净,你叫什么?何时进府的?”

       她温言道:“奴婢卫子夫,是家生子奴才。”

       公主轻轻念道“卫子夫”,突然狐疑起来,厉声道:“卫媪是你什么人?”

       她想回答,却突然发现“母亲”那两个字有千钧重,怎么也开不得口,周围的女子吃吃笑起来,她觉得如芒在背。

       锦儿一步三摇地走了出来,笑道:“回禀公主,卫媪是她母亲。”

       公主脸上勃然变色,沉下脸道:“卫媪的女儿如何能上场?”

       教习师傅见公主怒了,忙跪地辩解道:“公主,子夫确实唱得好的,”又为难道,“皇上三日后便到了,此时换人,只怕……”

       锦儿尖声道:“哟,师傅,您说得不对了,她唱得好,难道就没有比她更好的人?”

       公主斜睨着眼看锦儿,见她一袭秋水碧衣,水蛇腰,俏肩膀,一眼便知是千伶百俐的主儿,没准就合了皇帝眼缘,便冷冷一笑道:“正是这话,我瞧着这姑娘便不错,换她吧。”

       锦儿大喜过望,忙叩倒谢恩。

       卫子夫木然立在当场,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冒出冷汗来,连小衣也湿透了,一层层濡开去,小郡主见她面色如纸,倒是怜悯了,扯着公主的衣角道:“母亲,她唱得好,为何换下她?”

       公主蹙眉道:“选给你皇舅的,自然得是良家女子。”

       小郡主又道:“卫姐姐怎么不良家了?”

       公主叱道:“这话是你一个金枝玉叶的郡主该问的?”

       小郡主不敢再问,公主便领着她走了。

       锦儿站在大厅中,脸上有胜利者得意洋洋的笑,歌女们簇拥着她,朝她祝贺,锦儿咯咯笑道:“子夫,方才我也不知怎么,一溜嘴便说了,”顿了顿又扬眉道,“不过你也莫怪我,卫媪确是你娘亲啊。”

       卫子夫木然望着锦儿,半晌,面上露出了一贯的温柔笑容,平静道:“这没什么,恭喜锦儿你了。”

       垂头时,卫子夫却咬碎了银牙,心道,锦儿,我不怪你,但将来你也莫怪我,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任人宰割,终有一天会将自己磨成尖利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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