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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行纪:越战纪念碑

发布: 2010-4-22 20:23 | 作者: 岚枫



       到达越战纪念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但夕阳下看墓碑,更有一分庄严,那碑是黑色花岗岩砌成,碑体下沉,远看像一本展开的书,上面铭刻了1959年至1975年间在越战中阵亡的军人名字,密密麻麻,走近时,可以伸手触摸那些碑文,有一种强大悲怆感无处不在。

       听说,每一天都有大量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低头仔细寻找自己熟悉的名字,在亲人或战友的名字前留下供品,有照片,有鲜花,其实这里只是一座纪念碑,并不是陵园,黑墙下并没有他们要寻觅的那些人的尸骨,可是,也只能这样了,时光悠悠,越战距今已过了三十余年,三十年的时光足以令少年弟子江湖老,令当年的红颜少女鬓边也现出点点白发,那些阵亡的将士埋骨在异国的土地上,早已成泥,就算重回越战故地,也无处寻觅尸骨,于是,他们的亲人只能立在这里,注目那一方墓碑中小小的一点名字,哭祭那死去的曾经鲜活的生命。

       那天下午,在碑前看到一个衣着时尚的女子痛哭流涕,一侧的男子紧紧握着她的手,她那么年轻,哭的应是上一辈的亲人,又看到一个幼童,被父亲抱着,小心翼翼触摸着墙上的某个名字,那碑底还放着那幼童的黑白照片,笑容甜美,不知墓碑上的名字是不是他的爷爷,他们都明知这墙下并无亲人的尸骨,但他们仍然愿意把黑墙看成与死者衔接的唯一途径。

       越战纪念碑现在已成华盛顿的一处必游之地,知名度很大,它立在美国的首府,但它的设计者却是一位华人,她名叫林缨,这是她二十一岁那年的作品,能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便做出这样的设计,一定需要一些建筑天赋的,而能在年轻时候就让世人熟知自己的作品,更是难得。在建筑这门学科上,林缨确有着过人之处,叫人惊羡。

       少年成名,需要天赋和机遇,二者缺一不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有这样的福气与造化,但对那成名的个人来说,对她一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却未为可知。

       很多年少成名的人,最后的结局都叫人叹惋,比如著名的《伤仲永》,又比如近代文坛上的张爱玲,张爱玲曾有一句名言叫“出名要趁早”,所以她早早地以一篇《倾城之恋》出名,从此,她更有了理由可以过“与世隔绝”的日子,她出名了,自可“躲进小楼成一统”,完全不论他人眼光,她写稿有人要,稿费又能供生活所需,本来就不擅交际的她便可完全逃避与人交往,完全脱离与社会接触,依照自己的心愿,率性任为。

       这究竟是幸或不幸,难以评说,但观察她的一生,她对俗世的态度尖锐而阴郁,一方面贪恋生活中种种温暖,她自己称为对“物欲的迷恋无处不在”,“每夜需听着电车声才能入眠”,一方面又对生活几近绝望,写的篇章大多悲剧收场,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结合根本不是爱情,不过是“一座沦落的城池成就了他们”,而《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简直可以用心理变态来形容,竟引诱着儿子吸食鸦片,《半生缘》倒是讲了一个温暖而哀伤的感情故事,但姐姐对妹妹的陷害叫人极度心寒,她对世俗生活的态度这样矛盾,一方面爱着一方面逃避,最后世俗生活对她也回报同样态度,一方面让她独享大名,一方面却将她排挤在外,她与俗世格格不入,孤独死去。

       在情感生活上亦是,她对感情的态度似十八九岁初恋的少女,始终懵懂,写文时她是对情感体验细致入微的女子,但遇到生活中的情事,她却全然没有应对的策略,一味放任自己沉溺其中,无力自拔。

       她才华卓越,气韵天成,然她这一生之中,却极少得到男人的真心相待。就像她与胡兰成,她是真的将“心低到了尘埃里”,做了胡兰成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并把他引为自己平生唯一的知己,说“因为慈悲,所以懂得”,她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根本不知晓胡兰成是怎样一个男子,所以她对他的追求毫无抵抗能力,被他点燃了盛大热情。他那头已经熄火了,她却还不自知,依旧沉溺在她的爱里。

       也许,她出名如果不是那么早,她或者会有更多机会与这社会接触,也有更多机会去成长,从而能以一种从容清醒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感情,辨清自己在情感上有着怎样的索求,也就能辨清胡兰成究竟是不是自己要找的“知己”,而不是那么模糊暧昧着,任由胡兰成掌控着她的情感,全然不自知。

       她对人世和情感的清醒明悟,只存在她的文章里,或者,只存在她的想象里。她的世界是多骨诺骨牌堆出来的,一遇到现实,便一路轰塌到底。

       然而,林缨虽也少年成名,却既没有“伤仲永”——她之后依然成就斐然,作品遍布美国各地,有在耶鲁大学的“妇女桌”、在田纳西州克林顿区的儿童保护基金会礼堂、纽约的非洲艺术博物馆、纽约大学的亚太美国人中心和为洛克菲勒基金设计的艺术品等,也没有如大部分艺术家,与世俗人生隔绝,人情世故方面,她有家,有丈夫,有两个女儿,2002年她还当选过耶鲁的校董。

       国内媒体报道林缨的时候,总是不约而同会提到她的姑姑,大名鼎鼎的林徽因,尽管林缨坦陈,在美国出生的她,从前几乎没听说过自己有个同样学建筑的姑姑,她多年前便已定居国外的父母很少提及中国的事情,直到《纽约客》杂志主笔、纽约市立大学教授路易斯·梅南德访问她时顺便告诉她有关姑姑林徽因和姑父梁思成的成就,她才得以知晓。

       但我却不得不叹一下血脉传承的奇妙,这两代林家女子,似乎都在人事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清醒自知,在事业方面的才华卓越,并没有影响到她们同时成为一个好母亲,好妻子,拥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家庭,她们有才,却并不因才高而不容于世,相反,她们在俗世中活得游刃有余,这貌似容易,其实很难,古往今来,才高者十有八九被世俗摒弃,比如李白,被逼得只能浪迹天涯,比如屈原,只能愤愤投江而死,比如陶渊明,最后只能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聊以自慰。

       林徽因这名字熟知的人太多,由于王惠玲女士的一部《人间四月天》,街头巷尾人人都知晓了她与三个男人的情事,将这故事翻来覆去的评论长篇累牍,几成轰炸之势,有段时间,我只看到有人写“嫁人需嫁梁思成,情人需如金岳霖”之类的文就头晕,但,心底也依旧佩服林徽因这旧时代女子的清醒与聪明。

       林徽因的三段情事,她做了非常明智的选择,梁思成的温和敦厚是最适合她的。选梁思成并不难,难的是拒了徐志摩和金岳霖。

       一个是江南财阀家的公子,才华飘逸的诗人,试想,若是有这样一个要家世有家世,要长相有长相的男人天天与一个女子谈诗谈文,还用“心中的女神”那样的词句热情洋溢地歌颂着这个女子,那诗歌言辞华美,且充满着爱的激情,还肯为了这女子,父母的严令也不顾了,怀了孕的妻子也不要了,被世俗指责负心也无所谓了,就是要离婚娶这个女子,只怕这世间女子十有八九会被他打动,无法拒绝。

       而另一个则是留洋“海归”的高材生,将哲学这门世人难懂的学问钻研得极为精深,也试想一下,这样一个男子始终追随着一个女子的脚步,尽管这女子嫁了人,他却依然坚持守候在她的身边,这女子的家搬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与这女子比邻而居,哪怕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依然不肯远离,而他这样的冒着生命危险,却全然不涉半点欲望,只是单纯爱着她,看到她就觉得高兴了,不是为了占有,只怕这世间也同样每个哪个女子能断然拒绝。

       可是林徽因做到了,也许,做到拒绝并不难,但能够拒绝之后,能叫那为她一往情深的男子不恨她,还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时常来往,这很难。徐志摩为她离婚了,她却嫁了别人,可徐志摩不怪她,她在北平开讲座,彼时,徐志摩已经娶了娇妻陆小曼,却仍然千里迢迢去捧她的场,最终因乘坐的飞机失事而亡,徐志摩这男人是为她死了,而金岳霖也因着她的缘故,终身未娶。

       这些,也许可以说,林徽因这女人生得美,又才华高,所以男人们个个甘为她赴汤蹈火,可是三十年代名媛辈出,却鲜有人有林徽因这样的魅力,不说别人,单是徐志摩的妻子陆小曼,一般的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且精通英文,长于绘画,但徐志摩还是放不下林徽因。

       或者,也可以说,也许林徽因长袖擅舞,善于暧昧,但是,能暧昧到自己的丈夫从不为之醋海生波,愿意和她一起将徐志摩飞机失事的残骸放在卧室里,能暧昧到自己的孩子都亲热叫着金岳霖“金爸”,并与他友善相处,这实在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

       若放在现代,林徽因一定是那种情商和智商都极高的女子,《红楼梦》里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林徽因对凡俗世界有清醒认识,能很好融入这社会的主流文化中,被人认可,同时,她对人情,尤其对男人,看得非常清楚,她很能自知,所以她对儿子梁从诫说,“徐志摩爱的是那个诗情画意的林徽因,那是他用诗人的想象构建的,可我并不是他心中那样”,她知道生活中尚需柴米油盐,所以她选了梁思成。

       然而婚后的生活多么乏味啊,有许多对夫妻,那丈夫渐渐便厌倦了年华老去终日琐碎唠叨的妻子,曾经的夜明珠如今成了一颗鱼眼睛,可是她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她还有两个追求者呢,两个丝毫不亚于丈夫的优秀男人那么深爱着她,在她丈夫的心里,她一定还是璀璨夺目的。

       她能将徐金两人对她的感情维持在一个边界,这度始终由她把握,她是掌控者,让其不成为婚外情也不成为友谊,刚刚好,能让丈夫更宝贝她,又能让丈夫不生气。她的聪明,在于她永远知晓自己需要什么,所以总能向着目标前行。她主宰和掌控自己的情感,不交给男人,她这样的女子,大约是永不会将自己的心“低到尘埃里”的,但她有本事让男人为她,将心“低到尘埃里。”

       所以,林徽因的情事是佳话,过了几十年人们依津津乐道,被一干文艺女子羡慕,而张爱玲的情事,虽也被人津津乐道,却让人觉得叹惋难过。有妇之夫徐志摩为嫁为人妇的林徽因丧命,林徽因依然可以独善其身,不受舆论谴责,她还是兰花一枝,清莲一朵,而待字闺中的张爱玲热烈爱了胡兰成一场,换来的是胡兰成又有了小周,而她则终身需被人诟病无视国难,与汉奸恋爱,更让人叹息的是,离开了胡兰成,她一生的情感竟都是无所皈依的,最后独自老死在一间公寓里,三天后才被邻居察知。

       若是问,想做林徽因还是想做张爱玲,也许,这世间无数女子一定会答,前者。只是,她们中有许多人,遇上一个男子,还是会“将心低到尘埃中,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不知最后能有几多男人值得她们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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