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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虎耳草——沈从文与张兆和

发布: 2010-5-27 22:59 | 作者: 岚枫



       1928年,上海,中国公学。

       大学部一年级的现代文学课上,一个年轻的教师站在学生们面前,说不出一句话,在这样令人窘迫的沉默里,他背过身,提笔在黑板上写:“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学生们善意地笑了,宽容了他的惊惶。

       他便是沈从文,他是诗人徐志摩推荐过来的,时任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接纳了他。

       作为近代新文学运动的发动者,胡适是开明的,沈从文行伍出身,只有一张小学毕业文凭,却被胡适聘为了大学部的讲师,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这个从湘西大山里走出的年轻人,在三十年代的大都会上海,没有学历,殊无背景,唯一能凭借的,便只有才华。

       在他的学生里,有一位十八岁的少女,极其清秀美丽,被认做中国公学的校花,她的名字叫做张兆和,是苏州乐益女子中学校长张冀牗的三小姐。

       张家祖籍合肥,是有名的望族,张兆和的曾祖父张树声,历任两广总督和代理直隶总督,张兆和的父亲张冀牗受“五四”新风潮的影响,独资创办了乐益女中,终身致力于教育。在合肥,张家有万顷良田,光是收租就能收十万担,可是张冀牗却担心久居合肥会让自己的子女沾染陈旧积习,遂举家搬迁到了上海,尔后,又迁居到了苏州,从此便在这婉约清嘉的江南古城定居了下来,成为了苏州城里的“名门”。

       张兆和还有三位姐妹,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的大姐元和,嫁给了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的二姐允和,和嫁给著名汉学家傅汉思的四妹充和。张家姐妹均是一流的人物,相貌秀美,知书达礼,而且精通昆曲,写过小说《秋海棠》的上海作家秦瘦鹃曾说“张氏四兰,名闻兰苑”,文学家叶圣陶也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沈从文与张兆和,一个来自蛮荒之地的湘西山间,一个生长在富饶秀丽的江南古城,一个是先参军后凭着一股热情闯入都会的清贫男子,一个是温柔富贵乡里长大的名门闺秀,他们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然而,缘分就那样的奇妙,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不知始于何时,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向她写情书,一封接一封,源源不绝地表达着心中的热恋。

       他写:“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的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他还写:“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读了你的。”

       在信中,沈从文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奴隶的位置,他近乎卑微地爱着,把张兆和当作他顶礼膜拜的女神。

       如果一个男子爱一个少女爱到这样程度,有时都叫人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爱着那个叫“三三”的姑娘,还是爱着他自己心中构建出的“女神”幻影。

       沈从文的情书,如狂风暴雨一般,携着不顾一切的勇气和热情向张兆和席卷而来,那些信,几乎封封都能当做美文来读。这叫人想起徐志摩,那个推荐沈从文来中国公学的诗人,他也曾写下过无数诗句,那首《再别康桥》甚至成了流传于世的名篇,他也像沈从文,将一颗心都融化了那些诗里,双手捧着敬献给他热恋的女神林徽因。

       可是,他们都被拒了。

       张兆和对沈从文很冷淡,他的信,她几乎一封也没回过。

       后人评说的时候,总说是因着“女神”们与生俱来的理性,然而,她们那时都还只是少女,恐怕还未必有那样的清醒明白。

       单纯从少女的心思去揣摩,谁会爱上一个在自己面前全无自尊的男子呢?更多时候,少女们会因为崇拜而爱上一个人吧,那是个仰慕英雄的年纪。

       沈从文其实不必这样的,他那时出版了很多小说,已经有了一些名气,他的人也生得清秀斯文,他全然可以借着教师的名义,去接近张兆和,替她修改几次作业,或者扯上几个文学的话题,在她面前侃侃而谈,借以显示自己渊博的学识,又或者,他可以耐心地倾听,始终微笑着,让她沉浸在他的“懂得”里。胡兰成就是这么做的,也许,很快,少女张兆和也会像少女张爱玲一样爱上他。

       可惜,沈从文并不是胡兰成,他去世的时候,张家四姐充和为他写挽联,她形容他是“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充和是了解他的,他确实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他的爱澄澈极了,全然不涉机心与手段,他就那样单纯地,将一个全无保留的自己,献给了她。

       这件事让整个中国公学议论纷纷,给张兆和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不甘心也不愿意陷入这样的桃色新闻里,于是,她带着沈从文的一沓子情书去见了胡适校长。

       没想到的是,胡适并不站在她这方,反而大力夸奖着沈从文的天才,说他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

       胡适这话并不算夸张,沈从文并没受过多少教育,他靠自学成才,写小说的能力完全来自天赋。可是,天赋的力量这样强大,就如胡适预见的,后来,他凭着一部《边城》成了中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

       胡适对张兆和说:“他顽固地爱着你。”

       张兆和的回答倔强而骄傲,她说:“我顽固地不爱他。”

       这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之后胡适写信给沈从文:同“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可是,胡适的劝导什么也没有改变,沈从文依然一封接一封写着信。

       1930年,沈从文离开上海,赴青岛大学任教,他的情书从上海写到了青岛,也许是那海滨城市比上海宁和,他的信也变得端然静好起来。

       “我希望我能学做一个男子,爱你却不再来麻烦你,我爱你一天总是要认真生活一天,也极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为着这个世界上有我永远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实做个人的。”

       沈从文的态度转变,不再寻死觅活,张兆和这一方的态度,便也有些微妙的变化。

       她在日记中写:“自己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人着想,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 ”

       她想到他居然守候了这么久,坚持不懈地写了这么多信,更何况,他的信写得那样好,当他用温暖庄重的方式表达他的深情时,她“顽固不爱”的心有了动摇。

       如此一晃便是四年。

       1933年暑假,张兆和从中国公学毕业了,回到苏州,沈从文便从青岛来到苏州九如巷张家探访。

       那天,张兆和正好去图书馆看书了,沈从文却以为是张兆和避而不见,正在进退两难之时,二姐允和出来了,问清了,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写了许多情书的沈从文,允和邀他进门坐坐,他却执意走了。

       也许是他黯然的神情打动了允和,张兆和回来的时候,允和便要她去旅馆看望沈从文,允和对兆和说:“你去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

       于是,张兆和去了,站在旅馆门外,老老实实地将姐姐的话一字不落背出来:“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你来玩!”背了以后,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两人便一起回了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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