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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蹄

发布: 2010-5-13 22:00 | 作者: 方达明



       海澄中学的大门口围的都是脑袋,乌压压的,天也显低了。当我们把高青山的左脚军鞋和胡红英的右脚凉鞋剪破贴了名字挂上校门的横梁时,人群哇啦啦叫起好来。多好的对联啊,上联、下联、横批一样不落,天衣无缝。我们豪情万丈,我左掌七卡右掌,互相猛一击:我们终于成为有影响力的人了!猪仔、阿龙他们也得仰起脸看我们了——上个月,阿龙就被高青山打校长办公室拎到校门口,丢出去,狗一般翻起身就跑。
      
       我们横着走在大街上,整个镇子不知觉就矮下去了,连风见了我们也侧了身让到一旁。我们都喜欢这种感觉,真的很喜欢。可我爸不喜欢。他说,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他叫人在我们胸前一人别了一朵大红纸花,敲锣打鼓把我们运出了镇子。
      
       这天,我发现自己是个初中毕业生,有毕业证书为证,因为我爸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七卡也有证,因为我爸是他的舅舅。
      
       天亮了。七卡叉开两腿铁塔似的站在清晨的阳光中,把长长的影子拖到了树林里,他双手高高举起一片东西正对着太阳仔细瞅,一脸的内疚。妈的,那是他的内裤。那内裤湿了一大块,像极了地图上的美洲大陆,一股鱼腥味和阳光一道迎面扑来。七卡大了声对着内裤说,孩子们啊,对不住了,我找不到你们的妈呀!
      
       猪仔说,给,肥皂,洗洗。七卡凝着脸:“用不着了,没用了。”手一甩,他的孩子们天旋地转地飞到二十步开外的臭水塘里去了。一团刚刚睡着的花脚蚊子轰然腾起,遮住了太阳,很快,它们又噗噗噗扎回池塘里,七卡的内裤一眨眼由绿色变成黑的了。
      
       8点就要出发了。团长站在山坡上喊得满山谷都是回声:上去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祖国好米好饭养你们做啥?你们心里清楚!现在是,是你们用生命回报祖国的时候了!除了水壶,其它生活用品一概扔掉!我会在后方全力支持你们!来,我们一起高呼——我们是尖刀!我们是敢死队!!誓死捍卫祖国的荣誉!!!
      
       我们不理他,毕竟死亡是件相当严肃的事情,不应该大喊大叫,疯子或者缺心眼才会兴高采烈地去赴死。我们一齐盯着他的身后。团长挥了几下拳头,发现情况不对,全无昨日誓师大会时的痕迹。团长不解,左顾右盼,还是不解。团长说,我不说了,同志们最后还有什么要求?
      
       大家目光如蛇的舌头。
      
       七卡的一盘大脸憋成了刚劈开的沙瓤西瓜:我、我、我,我要看记者的奶子!
      
       大家一齐吼起来:我要看,奶子!!!
      
       吼声滚过山去了,山谷里死了一般的寂静,有虫子长长短短地唧唧傻叫,噢,不是蟋蟀,蟋蟀是不会在白天乱唧唧的。
      
       一直站在团长身后的女记者双手捂住了脸,但,很快就把手放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解下相机走上前来,一把推开了拦在面前的团长,把上衣褪下了。
      
       风一撩,她的乳头周围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的乳头像两粒饱满得就要胀裂的桑葚,深红,红成了紫色,直直挺立在风里,上面,有水溢出来,阳光扎进去,两滴水一齐亮起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坚实的乳房了。她的面目安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我们是一群襁褓里的婴儿。
      
       雨突然就摔下来了,一粒一粒的。
      
       团长大吼一声:少年家,出发!
      
       ——七卡没有回来,猪仔也没有回来。我回到海澄后还发现,当初跟着猪仔一起在街上横过来横过去的少年家们大多回不来了,包括阿龙,因为严打,打得严厉,彻底。
      
       我离婚了。每次我这半个手掌一碰上我老婆的乳头,她“唰”就皱成一条煮红的小虾,蜷着身抖个不停,掰都掰不开。我是个左撇子,常常忍不住要把左手伸出来,抚摸我喜欢的东西。我不能再耽误她了,再过上三五年,她都更年期了。
      
       我做梦都想再见见那位女记者,我想,我想叫她一声,妈。
      
       她的乳房右边大一些,左边小一点。
      
       ……尖刀连的磨损速度比我们估计的快得多,才三天,连连长都扛下去了。连长下去的时候嘴里直哼哼:哎哟,痛!哎哟,不过瘾!
      
       奇怪的是,我、七卡、猪仔竟然毫发未损,身上除了眼睛是红的外,全都和地面长成了一般颜色。我们都没戴领章和帽徽,红色的领章和红色的帽徽在墨绿的竹林和香蕉叶的映衬下,扎眼、招摇,明摆着要招惹敌人的子弹,我们三人都不属猪,才不想成为敌人的射击目标点呢。
      
       看着个子比我们高或者比我们矮的战友一个一个躺下去,我们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任何动静都让脑浆子噔噔乱响,汗都挤不开脸上的泥巴了——我亲爱的战友们,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哪!
      
       当我们走出大得像海的竹林,一股淡淡的腥味轻轻挑开了我的鼻黏膜,好熟悉的腥味,我的眼睛湿了。
      
       我回头看了看七卡和猪仔,他们都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迎面是个小山包,那股腥味一浪一浪地从山背后涌过来。小山包前是几户人家,炊烟在傍晚的斜阳里不声不响地爬上天空去,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整个身体“哗”一下松垮下来,瘫到了地上。我摸了老久,才打内衣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来,嘿,竟然没湿。七卡接过,点上,用力一吸,顿住,半晌才嗤出一口浓烟来。猪仔不接,他盯着炊烟跟自己说悄悄话:“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打了几下火,没打着,于是探手跟七卡要火。就这时,啪啪啪,一阵响动,与此同时,猪仔惊叫一声,扑在我们身上,然后缓缓地落到了地上,他一边往下掉一边努力朝我们笑着,他笑得不成样子,更像是在哭,伤心彻底的哭。然后,他闭上了眼,笑容也凝住了,脸上的泥巴绽裂开来。我抱住他,双腿蹬地拖到竹丛背后,我喊:猪仔!猪仔!!他不理我,他连呼吸一下都不肯了。就在我把猪仔拖到竹丛背后时,七卡翻过身薅下所有手雷,一扯,突然弹起来,狠狠砸向了远处的房子:干您老母!!!
      
       房子“轰”,飞起来了,把天空遮没了。
      
       我放下猪仔,我把七卡拉下来,一块坐着,喝水,看,看尘土一点一点往小里缩。后来,天空又蓝了,蓝得发紫。
      
       天啊,那地上有一个女人,一条腿炸没了,正在地上使劲,想要坐起来。
      
       七卡起身向她走去。我一愣,伸手一抓,没抓着。我喊:莫去!莫去!七卡却像没听到。
      
       七卡跪在那女人的身边,七卡把她扶起来,七卡帮她坐直了。七卡好像跟她说了什么,她却不看七卡,她两眼的神都散了,她的手在腰里乱抓。我喊:七卡!七卡!
      
       七卡不理我,七卡把枪放到地上,七卡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七卡脱下背心,七卡用匕首把背心割一条一条,七卡开始包扎女人的断腿。那女人突然尖叫一声,两臂一直,轰!两人一块飞到天上去了。分成了好几块。一截肉色的物体摔在我面前十步左右——七卡啊我的兄弟啊!他的下半身炸没了,他的脸烧焦了,他翻出眼白来望着我,他伸出手来。我扑了过去,我伸出了我的左手,我就要抓到七卡的手了——叭!我的左掌一凉,我的半个左掌不见了!我想都没想,右食指扣住扳机转身扫了出去。
      
       那人扭了几下,像一个程序紊乱了的机器人。那是个刚长出模样的小犊子!十五六岁,黑黑瘦瘦,像极了和我一道在月港江边冲来冲去时的七卡。我定住了。小犊子摔下去时右手中指直直戳向我,厉声骂了一句,那骂声,撕心裂肺!天啊,我的祖宗啊!我弯下腰来,呕!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一只母鸡带领着一群鸡仔狂奔过来。鸡仔们围着我呕出来的东西抢得昏天暗地,唧唧啾啾。母鸡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它的孩子们,面色安详,满足。
      
       我们是船民。我爸说,自打商朝灭亡后我们已经在海上漂了几千年,我们的祖先都是殷商的贵族。我爸说,从东海到南海,都有我们亲人的身影。我们从不主动到陆上生活,也不和陆上的人过多来往,我们叫他们山顶人,他们叫我们泊水,更多的时候,他们骂我们“曲蹄”。他们经常当着我们的面模仿我们走路的样子。我们的腿是有点弯,可他们学得根本就不像,更像上了岸的鸭子。他们笑:曲蹄,曲蹄!曲是弯曲,这没什么,可蹄是啥东西呢?牲口才长蹄子啊,猪牛羊才长蹄子啊。怎么能这样骂人呢,太恶心人了。我们在各地生活,我们讲着各种当地的方言,但有些东西我们一直保留着,比如不与山顶人通婚,我爸就只与高青花睡觉,而不丢了我妈去与高青花结婚。再比如小犊子骂的那句话,那是我们所有诅咒中最恶毒的那句,据我爸说,那是比干被掏出心肝时嚎出的,被咒到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后来我才知道,翻过那个小山包就是大海了,我闻到的是海的腥味,和老家一样的海腥味。
      
       2006.5.7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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