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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成先生(上)

发布: 2010-4-15 18:42 | 作者: 赵越胜



       七
      
       八二年三、四月间,我开始准备学位论文。那时我读完了国内能找到的马尔库塞的著作,对他的理论有了大致的了解。我认为他虽然是以新马克思左翼著称,但骨子里承继更多的是德国古典哲学浪漫一派的血脉。以我当时所能见的资料,尚无人这样定性马尔库塞的学说,所以我准备了一份提要,陈述我论断的理由,和先生约好,去向他请教,希望先生能判断一下我所准备的有关德国古典哲学、浪漫主义文学艺术的材料是否扎实。
      
       到先生家,见他正在安一架新的咖啡机,是那种用沸水直接冲磨好的咖啡,通过纸袋过滤的新式机器。见我便兴致勃勃地说是唐君毅先生的家人托人从香港带来送给他的。先生与唐君毅先生青少年时就是至交,抗战时期曾一起和牟宗三、程兆熊编刊《理想与文化》,先生曾回忆起:“我们几位手无寸铁的书生,想借此表示 我们为民族奋斗的决心。……当时大家心中都想起宋代学人张横渠在抗金战争时期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以及西方费希特在德国国难时期《对德意志国民的讲演》的故事。我们都感觉到不能都去喊抗日的宣传口号,还需在本岗位上作些踏实的哲学建设工作”。先生对我说那时 一起编杂志,常常挑灯夜战、通宵达旦,困了就喝浓咖啡。他喝咖啡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先生边说边摆弄咖啡机,一定要尝尝这新玩意煮的咖啡好不好。忙活了 一阵,咖啡器终于嘶嘶地响了,片刻,淡淡的咖啡香便弥漫在屋子里,阳光正爬进窗子,三两方光影漂浮在咖啡的香气中,缓缓地游动。
      
       先生倒好两杯咖啡,便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只老沙发上,头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左手在扶手上轻轻叩击。我坐在先生右侧,拿出笔记本说,上次和您谈起准 备论文中的几个问题,想听听您的意见。先生微闭双目,缓声说“请讲”。我知道,每逢此时,就是先生要集中精力认真听而长考的时刻了。我刚一说出题目,先生就笑了,说浪漫主义的题目最难讲,“它太浪漫了”。海涅有海涅的浪漫主义,白璧德有白璧德的浪漫主义。有十篇文章可能就有十种定义,你给自己选了个最麻烦 的题目。我说虽然麻烦,但并非羚羊挂角、梳理各家之说能得其大意,况且不是求几何定理,要精确到一丝不苟。思想文化批判总是取其一般特征。先生点头说,这自然是对的,就看你对一般特征抓得准不准。我说像笛卡尔和卢梭,虽然都以概念、推理论思想,但区别极明确。这种大特征是抓得住的。以此看马尔库塞的批判理 论,就有话可说。
      
       我以为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给人的审美艺术活动以突出地位。他在讨论审美艺术问题时,给自己规定了任务,要证明在美与真、艺术与自由之间有着内在的联 系。这表明他要完成德国古典哲学和浪漫主义文学早已提出的任务。他要在康德、黑格尔、席勒奠定的坚实基础之上,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重建审美新秩 序,以对抗后工业社会的“工具理性”和“现实原则”。这个秩序正是诺瓦利斯“兰花幽谷”中的秩序。他要以“自由游戏”作为无压抑文明的标志,以卸载现代文明强加在人的心理上的“多余压抑”,使心理和生理上的愉悦统一于诗的王国。他要让古希腊的神祗,爱与美的象征俄耳甫斯、那喀索斯代替后工业文明中的英雄: 政治强人、商业大亨、运动明星、社会名流,使人成为独立的、审美的、有尊严的自由人,而不再是一群傻呼呼的、患有成长延缓症的追星族。
      
       我列举了所使用的各种材料,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家、浪漫主义文学家的著述,有关浪漫主义专题的论著,欧洲十八、十九世纪思想文化发展中的重要史实。先生认真地听着,当我谈到“自由游戏”概念时,我引席勒《美育书简》中的话“在美的国度里,人们彼此只作为自由游戏的对手显身,这里唯一法则是把自由供献给自 由”。先生便问我,席勒的自由游戏概念出自何处,我答出自康德。先生很严肃地说,既有前因,你绝不该忽略,引征材料要尽量溯其源头,这是个方法,也是个原 则。先生原则两字说得很重,让我脸红。先生随后说,我看你对康德《判断力批判》读得不细,其中第九节专论游戏概念,你要回去再看看。我忙点头。
      
       我接着谈到马尔库塞不仅极赞赏康德以审美活动为联接知性与理性,自然与自由的枢纽,更认为这种枢纽功能意味着提高感性地位以反对理性暴力,最终要摆脱 理性压抑性的统治,使人通过审美活动开拓人与社会的另一维度。先生说这种讲法已经远离了康德。在康德那里,三大批判无高下之分,各司其职而已。三大批判的 核心就是一个“人”字,以人为中心,考察人的认知能力、道德诉求、自由意志,最终目的就是人。在这个出发点上可以说马尔库塞仍在德国思想传统中。从他的论 证方法、思想资源、价值评判上看,你说他是个浪漫主义者,我想是站得住的。特别是他总谈美是自由的表现形式,这和席勒是一致的。先生说席勒的理想除了写在 他的美学论文里,更多的是写在他的诗里,你要去读他的诗,毕竟席勒作诗人比他作哲学家更有地位。遵先生嘱,回去读席勒诗集,读到这样的句子:
      
         诗引领漂泊的人
         走出陌生的他乡
         重寻天真单纯
         重回幼时茅庐
         摆脱冷酷的枷锁
         在自然怀中温暖安眠
      
       这简直就是马尔库塞的论文“审美之维”的诗意表达。真感谢先生指点迷津。
      
       先生又问我,你认为马尔库塞这一派对现实的意义在哪里。我答至多表示一种信念坚守罢了。我对理论改造现实的可能根本就极悲观,尤其是后现代社会的整合力,批判性的知识分子都边缘化了,绝不可能有启蒙时代的哲人那样大的号召力。先生笑了,说我们的老祖宗孔夫子就是“丧家犬”。又说读书人不为世用并不可 耻,倒是读书人当了权势的帮凶才不光彩。我问先生论文题目是否可以叫《马尔库塞——批判哲学的浪漫主义骑士》,先生说论文题目你要听导师徐崇温先生的意 见,我对论文不发表意见。又问先生能否参加我的论文答辩,先生说只要杜老和徐先生请他,他当然参加。
      
       回家之后我又反复思考先生的问题,批判理论的现实意义何在。这在论文中是极重要的一块。思考的结果记在笔记中是这样一段话:“建立无压抑的文明,在现存理论框架中看,确实是个幻想。马尔库塞本人颇明了这点。因而,若想走向他所指引的无压抑文明,大半不能靠脚而要靠头,或者干脆靠心。想起这点真让人悲从中来。但午夜时分,一支烛光也能为踟蹰暗夜的旅人燃起一丝希望。朝霞纵然绚丽,但那要待晓雾四散,而并非人人都能等到清晓莅临的一天。因此不管天光大开, 还是烛光掩映,清醒的灵魂总守候着,只要有人守候,就总有破晓的可能。怕就怕我们都沉睡了。守候于幽夜是一种幸福,正如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一样”。后来我把 它写入文章寄给先生,先生回我信说:“愿与你和朋友们共同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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