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辅成先生(上)

发布: 2010-4-15 18:42 | 作者: 赵越胜



        六
      
       入读研究生院之后,我只去了趟哲学系所在的十一学校,便不再露面。那时社科院研究生院没有自己的校园,上课要借用北京师范大学的校舍。像我这样家在北 京的同学除了看着课程表去师大之外,真是自由自在。当时除了专业课,我选了英语提高班和宗教系的课,曾去听赵复三先生讲基督教。念研究生三年,基本上是泡 图书馆。除了所里图书馆就是北京图书馆。当时的北图在文津街,紧贴北海西岸,是明玉熙宫旧址,屋宇恢宏肃穆。进大门,穿过条石漫地的庭院,沿汉白玉砌就的 台阶拾级而上,跨过厚重的古铜色门槛入厅,一股馥郁的书香扑面。高大空旷的阅览室内,一排排笃实古朴的长桌,一把把宽大舒适的圈椅,一盏盏黄铜绿罩、柔光 泛泛的台灯;黄昏时分,夕晖透过高高的花棱窗泼洒到光洁的水磨灰地砖上,绘出规则的花纹,宁静、温馨,坐久了便有微醺。
      
       先生有个习惯,每个月初都要到北图来查阅新书目,借阅一些北大图书馆没有的资料。自我开始读研究生,先生便提议每月选一天在北图见面。先生说我在读书 学习中碰到问题可以在北图查书解决。同时可以“见面谈一谈,然后找个地方吃饭”。这个约定持续了两年左右。没有特殊情况,我与先生每月初都会碰头,直到我 的学位论文答辩结束。许多要读的书都是在北图借读的,例如杰伊?盖的《法兰克福学派史》,哲学所和北大图书馆都未入藏,是先生用他的个人借书证从北图借出 来给我读的。那时办理北图的个人借书证需要一定的级别。记得当时哲学所有一张北图的集体借书证,需要借阅北图馆藏时得请所里图书馆出面借,很不方便。先生有一张北图的个人借书证,可能是教授的待遇。所以每次在北图见面,我会请先生为我借我想读的书。一天先生听人说起,党的某级领导干部可以在北图办个人借书 证,而且因为首长忙,借书时不需本人出面,有联络人可以代办。先生说你可以当你父亲的联络人。我大喜,原来只知有内部购书证,现在知道还有内部借书证,于 是请父亲单位开了介绍信,由我充当联络人,在北图顺利地办了一张个人借书证。当我把那个深绿色塑料皮的借书证放进口袋时,山川日月一身藏了。
      
       每月享受随先生出入北图的快乐。有时我到晚了,见先生已在阅览室伏案工作,桌上放着一摞书,桌边靠着那支黄藤手杖。先生聚精会神地翻阅抄录,偶尔会起身到目录柜去查卡片,动作轻快敏捷,那支手杖冷落地倚在桌边,有些失意的样子。与先生轻声打个招呼,就去查阅自己的资料。各自工作到中午,还掉书,一起走出图书馆去吃饭。通常沿文津街向东,过北海大桥,绕着团城围墙走到北海南门外的仿膳小吃店用餐。我读研究生后工资涨到五十六块一月。但先生仍坚持由他付账。经我力争,先生同意轮流付账,但几乎每次他都执拗地说上次是你付了,这次该我了。结果我大约从来没付过账。
      
       八一年初春,依惯例与先生在北图见面。先生说景山西街新开了一家粤菜馆,名叫大三元,今天完事后可以去尝尝。傍晚时分离开北图,沿文津街老路往景山西 街。三月春浅,太液西岸新柳初黄,和风轻拂,柔条依依。北海在文革中曾作了公仆们的私家园林,我们高贵的压寨夫人曾骑马园中徜徉逡巡,而今重新向民众开 放,也是政府的一份恩德。上得北海大桥,天上飘起绵绵雨丝,北京春雨后特有的那股土腥味扑鼻而来。蒙蒙雨雾中,见左手琼华岛上朱墙金瓦掩映绿丛。不远处, 故宫角楼黄昏独立,寂寂似有幽怨。这里是京城最美的一隅。惟靠中南海一侧,庄严华美的汉白玉桥栏已被二米余高,带倒钩的铁栅栏所替,给这柔美秀丽的景致平 添几分狰狞。行在桥上,先生举手杖一指铁栅,说他们总要把自己关在监牢里。想当年光绪帝幽禁瀛台时,这里也没装铁栅栏。共和百年之后,我们却只能透过铁栅 栏眺望瀛台了,怎不让人掩涕叹息?
      
       过三座门儿进景山西街,大三元酒家坐落在路东一个古色古香的院落内,门口国槐树下立着一个菜单的招牌,倒是前所未见。我一眼看去,菜单上多为五元—十元一道菜,觉贵得离谱。想当年我们在清河小馆喝酒,滑溜里脊、银丝肉也不过五毛钱。没想几年后竟见到十倍价格的菜。我对先生说此处忒宰人,不知京城穷书生 尽是打秋风的。先生说偶一为之,尝尝粤菜也未尝不可,便非要进院。我想这次肯定又是先生付账,这么贵的菜让先生破费太多,便执意不肯。先生拗不过我,只好作罢,但心有不甘,唠叨说“一顿饭也吃不穷人”。我挽着先生胳膊,半拉半拽地带先生出了景山西街,沿着筒子河向沙滩走。河边宽宽的人行道旁满栽丁香、迎 春、榆叶梅,浅紫、亮黄、深红杂错。薄雨渐止,嫩芳新濡,淡香四弥,初瞑暗染。我与先生缓行在早春的温馨里,虽迥异于七六年初踏雪深冬的凛冽,但先生教我 爱智求真,立身以仁的宗旨却一如既往,无丝毫改变。
      
       一路行来,我向先生讲起近来读批判哲学的心得。讲到马尔库塞在分析后现代社会对人的控制时,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特别是用弗氏的本我、自我、 超我分层结构来讨论社会文化问题。先生便问我是否注意过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说白氏的理论中也谈过自然的、人文的、宗教的三级结构。他的核心概念“内在掌控”(inter check)其实也是心理学的用法。白璧德也把人格分为“高尚自我”(higher self)和“卑下自我”(lower self)。在谈到宗教问题时,白璧德有个“原我”(ordinary self)的概念,认为原我被高尚自我所控,就产生宗教感。而弗洛伊德把宗教感归因于超我投射(projection)。虽然两个人用的术语不同,但意思却有相近处。先生仔细想想说,他不记得白璧德曾谈起过弗洛伊德,虽然他们差不多是同时代人。白氏也曾抨击镀金时代的物质主义,这和法兰克福学派对单维社会 的批判有相似处,似乎是同一问题的不同阶段。先生说白璧德在中国影响很大,吴宓先生和《学衡》同仁对白是顶礼膜拜的。要思考二十世纪前半段的社会文化思 想,白璧德值得一读。先生特别讲到白氏对大学教育的看法,说白氏最反对教育有“进步”一说。他以为教育就是要“保守古典”,大学教育必须是人文的,连科学训练也不能脱离人文观照。真有趣,马尔库塞本人也有类似看法。先生说这不奇怪,自希腊以来的思想传统大抵不脱巢臼,后来的科学至上主义是走偏了。对现代文 明的反省总还是要回到古典中去找资源。
      
       先生又讲到吴宓的往事。他与吴先生私交甚笃,称吴先生为老师,其实他们是亦师亦友。翻阅《吴宓日记》,见多处提及先生。先生曾几次撰文谈吴宓的人生观 和道德理想,解读吴先生诗作。先生指出吴宓的理想是“向上迎接理想,迎接至真、至善、至美”。而叹吴先生道之不行,一生蹉跎。先生总结说:“吴先生的不幸,在他个人,最后也只能把自己的浪漫主义化为他的道德理念学(moral ideology),把他的爱化为宗教精神,以安顿自己的生活。这是不幸的命运安排,但也是既悲且壮的安排,求仁得仁,有何怨尤!”
      
       后来我才明白,先生谈吴宓,其实也是谈自己,谈他们那一辈读书人。他们浸淫于中国古典,又漫游于西方精义,从来就抱着打通两造、消泯畛域的雄心,也就 是以求无分东西的普世价值为最高理想。在先生看来,是人则要用自由意志、自由选择来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凡有理想高悬则必会在自由与必然、道心和人心上有冲 突。不过,这种冲突的解决,恰恰要在求自由、求理想中实现。这是个神圣的任务。先生说“人类若无自由,不过是一架被动的小机器”。先生分析吴宓何以独赏柏拉图的《裴多篇》与《理想国》,说:“两者都是要证明纷纭世界之外还有一理想世界,这是‘一’。如果以这个‘一’或理想为基础,可以在繁杂的人世困乱中, 寄托人的灵魂,在那里可以有和谐静穆,可以安身立命,也是人类最后要实现的目的。当希腊雅典已经由盛而衰而亡,群情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柏拉图的理想虽然来得太迟,无补于实际,但以后西方人民每每以此为理想,造成中世纪和近代的文明”。先生何不想实现此一理想?然一代淳儒,命运多舛, 夙愿不遂,人皆凋零。但先生亦深知“求仁得仁,有何怨尤”。
      
       谈话间已走到沙滩,在老北大红楼旁边胡同里找了个小馆,随便点些东西吃。先生在饭桌上写下几部英文书名,都是有关新人文主义的,其中有白璧德的《卢梭 与浪漫主义》、《法国批评大师》,说这些书北图都有,很容易借到,要细读了才知道新人文主义与批判理论究竟有何异同。大体上看,本世纪西方知识分子关注人 文、艺术、道德问题的,都对工业文明有所警惕。二战之后反思现代化更是热门话题,但其中视角各不相同,都反思现代化,却有相反的结论。走出饭馆,天已全 黑,华灯初上,京城春夜的味道真迷人。听先生一席指教,有春风风人自沉醉的感觉。陪先生上8路汽车,在地安门换7路无轨,像七六年的冬夜一样,先生挥挥黄藤手仗就远去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