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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西施

发布: 2008-10-31 09:16 | 作者: 王鹤



窦太太白瑞音是六点钟准时走进义学巷的。她中等个子,丰腴适度,走路云淡风轻。一件黑色大翻领薄呢大衣内,墨绿丝绒旗袍的半高领服服帖帖地护着细长的脖子。她比赵太太大两岁,今年该满三十七了,象牙般细腻莹洁的鹅蛋脸上,五官精美而无可挑剔。如果走近了看,眼角有些细密的皱纹。

窦太太被天井角落的垂丝海棠拦住了,她就势停下脚步,摩挲了一阵花瓣,有一瞬间神色有点涣散。她在从前的川剧舞台上尚来不及大红大紫,就做了窦先生的续弦。但内行提起满庭芳——窦太太从前的艺名——十几前在《柳荫记》、《彩楼记》里的唱腔、扮相,至今赞不绝口。

十三年前,窦先生就是在一处垂丝海棠开得袅袅娜娜的庭院、王军长的公馆,让她一眼触了电。“海棠的美特别雅正端丽,就像你的扮相和台风”。窦先生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跟戏中书生的道白一般,文绉绉的,此刻游丝一般浮上耳畔。那天她刚从台上下来,尚未卸妆,正倚着一树海棠喝茶,王军长的副官、也是老乡的窦先生趋前跟她搭讪。

抬眼一望,那个戴黑边眼镜的瘦高个中年人笑容可掬,手提细白瓷壶要替她续茶——和满院子赳赳武夫不同,他比普通军人斯文一些,却又比一般的读书人多一丝硬朗——赶紧应对了一句:您过奖了。心口竟不听招呼地猛跳起来。窦先生说,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可是你的戏迷。

那天是王军长母亲七十大寿的堂会,王公馆好不热闹。军界、政界、商界名流荟萃,全城名角都粉墨登场。若论台上的名气,当年的满庭芳是要排在几大名旦之后。不过,论到台下的风姿么,就算王公馆这天花团锦簇,仕女如云,满庭芳的美貌还是非常耀眼。

不久她就做了窦太太。窦先生当年常夸她性情清爽、意态娴静,虽经历梨园,却毫无庸脂俗粉之气。她原本是姓白的,窦先生取元人王丹桂咏竹词的最后两句“绿阴摇曳,瑞音清绝”,给她取名白瑞音。不过,这名字叫的人不多。

——瑞音,站那里不冷吗?快进来坐,窦先生呢?赵太太一声招呼,把她惊醒。她连忙敛神往里走,抱歉地对赵太太道,稚柳,不好意思,他中午开始就头晕得厉害,不能出门,让我代他道谢呢。赵太太名叫江稚柳,除了从前的同学,结婚后知道她这名字的,屈指可数。她俩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曾互称“某太太”,似乎天然有几分亲近。

赵太太觉得自己悄然松了一口气,嘴上说着,你看,从来没请过窦先生,偏偏今天还是没请成。心底其实是暗自高兴的,倒不是因为她也顾虑接触右派,实在是跟窦先生不熟。赵先生不在,窦先生真要是来了,还不知该怎么跟他寒暄呢。

女儿到郊区学农,钱太太一家也回了乡下老家。院里很静,两个女人自己坐下聊天,请客的负担卸下,彼此都一下子放松。赵太太仔细看看白瑞音,没有想象中那么憔悴,遂放下心来。白瑞音身材凹凸有致,清秀而不失饱满,双肩微削,气质婉约、幽娴,的确是无可挑剔的旗袍美人。赵太太见她今天穿的那件墨绿丝绒旗袍还有八成新,肩、胸、腰身依然被包裹得玲珑有致,突然有些感激地说,瑞音,这衣服也有六七年了吧,你居然把它保养得那么好。窦太太懂得她的意思,笑一笑说,那截料子当年被窦先生的烟头不小心烫了一个洞,亏得你想了好多办法才避开。我是捡重要日子才穿的。

她说着就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段黑色的、图案为不规则金色线条的丝绒,和一枚精巧的顶针,递给赵太太,神色忽然有点黯然地说,稚柳,我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截旗袍料子,最配你的肤色。你就不要推辞。这枚顶针,是我的银首饰改的,想不起送什么给你才合适。银顶针是不够硬,恐怕做细软料子还行。

赵太太接过衣料和顶针,按习惯该客气一番的,想了想,没有推辞,尽量轻松地说,你要把身材保持好哦,你们的尺寸都记在我这里,要做新衣服的时候,写封信回来,我去给你买料子。我知道你喜欢的花色。

赵太太知道窦先生已经不能上班,怕窦太太伤感,刻意不去提起窦先生。窦太太明白她的一番心意,也拣轻松话题说。两人不知怎么就商量起那截黑底金花丝绒来,自然是做旗袍——盘什么扣、滚多宽的边,如何在开襟上有点变化,说来居然特别热闹。

窦太太是赵太太十几年的老主顾,两人的关系,却不同于一般裁缝与主顾的业务关系,她们是朋友。不过,也并非毫无距离感、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两人的背景和环境,说来太不一样,是旗袍成了拉近她们的粘合剂。这也够了,女人之间,如果有共通的兴趣,在这个兴奋点上,双方的见识又旗鼓相当,就很容易一拍即合,油然而生英雄惜英雄的爱怜。白瑞音是少有的把旗袍穿得如影随形的女人,且至今对旗袍不离不弃;赵太太的手工,则将旗袍既端肃又妩媚的女人味张扬到极致。两人之间,并不特别亲昵浓腻,却互有一分敬重。

太太,快点回家,窦先生不好了!窦家的女佣刘妈一脸惊慌地跑进来。窦太太和赵太太都连忙起身。原来,窦先生饭后想整理书柜,刚站上一个凳子,就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窦太太和刘妈匆匆离去。赵太太暂时不想收拾,看着没怎么动过的菜肴在桌前发呆。这次请客,请得有些清寒——第一次请白瑞音吃饭,就不能善始善终。但,在她临走之前能一起吃顿饭,又让赵太太稍觉心安。

赵太太这天正在洗衣服,听酱油西施和一个陌生的声音进了义学巷。一抬眼,酱油西施和一个同样高高瘦瘦、穿一身蓝色列宁装的女干部已一前一后走近。酱油西施掩饰不住显摆地说,赵太太,你看我给你带来一个稀客。赵太太忙起身,带点探询地看看来人说,请问怎么称呼?快请坐。那人先转头看一眼酱油西施,嗔怪道,你看,说了多少次,又忘了!难道我们做妇女的就没有自己的名字吗?酱油西施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笑道,该死,我又忘了,赵太太名叫……

江稚柳。赵太太赶紧自己介绍。那人伸出右手,我叫章虹,叫我章同志就行了。赵太太有点不知所措,迟疑着伸出手,又赶紧缩回,擦掉手上的肥皂泡,颇生疏和新鲜地握了一回手。

章同志开门见山说,参加工作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街道办事处已经有百分之六十三的妇女出来工作,你看大家热情多高,你也不要落后啊。

酱油西施在一旁插话,来吧,大家一起干活也闹热嘛,我就不想天天守倒家里那个死鬼。章同志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我们是为了热火朝天建设社会主义,不是为了热闹。你们家那种个体经营方式早就该公私合营的。她不管酱油西施脸一阵红一阵白,转向赵太太,用关心的语气说,江稚柳同志,我今天来的时候在街上数了数,只有一个老年人穿旗袍。你看,这活计肯定是做不长的,还是顺应形势吧。

赵太太一边把花生、瓜子端给客人,一边沏茶,犹豫着该怎么说话。她觉得章同志的道理没有错,对她们热心动员自己并不反感。但,干有些活是喜欢,是炫技,甚至还有点点显摆。钩手套么,简单到人人都会的,就纯粹是在干活了,或者说,仅仅是在讨生活了。似乎还不至于。当然,赵太太的矜持或骄傲是圆融内敛的,她没那么泼辣爽直,也不可能对章同志出言无忌,斟酌半晌,客气地说,出去工作是好,可我每天在家里做三顿饭,洗洗刷刷,也够忙的,还真是没多少空闲。

章同志不掩饰她的失望,说,你再考虑考虑吧。我们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欢迎的,资本家和右派家属,就是想来还来不了呢。

对自己的决定,赵太太其实并不犹豫。章同志过后很久都没有来听她的回音,她也渐渐淡忘了这码事。那天去给女儿买钢笔,在文具店出来,顺便逛了逛商场卖绸、布的柜台。她平日进商场,除了有目地地直奔柜台购买各色日用品,总会转到衣料柜,看看有没有颜色适合的、用作滚边的料子——若是给纯色衣料的旗袍滚边,比较简单,同色、同色系或者对比色,都好办;若是料子图案复杂花色繁多,滚边的颜色就比较考究了:须得与衣料图案里的哪种色泽呼应,方能既跳得出纷乱、又压得住“阵脚”?当然,这也难不倒赵太太,那就要看主顾的年龄、气质和爱好,是喜欢跳跃一点,还是沉稳一些,这,就连最挑剔的主顾都心悦诚服:赵太太配的滚边,总归是不会错的。

赵太太闲看一阵,柜台上所有的颜色,自己并没无欠缺,转身就到了街上。心里慢慢一动,以现在的速度,一个月也就做三两件旗袍,家里的衬料、配料,只怕再用两年都够,哪里还需添置?

梧桐树已撑开一把把大伞,满眼的绿叶消褪了往日的鲜嫩,开始转成幽深沉郁的油绿,毕竟离盛夏不久了。街上人不多,间或有几辆自行车掠过,骑车人都是清一色的青年男子,大学生或者干部模样,表情是不动声色的神气,偶尔那么一两个,还有点倨傲。赵太太顺着街沿漫无目的地闲逛,前面是那间她逛过的老字号寄售行“吴德胜庄”,上次在里面看上一只英纳格女表,做工细腻精巧,有种含而不露的华贵。不过,虽说是二手货,依旧贵了些。戴在腕上掂量半晌,还是退下来还给了店主。今天一看见招牌,下意识就又跨了进去。

“吴德胜庄”店面不大,但钟表、瓷器、服装等柜台各得其所。赵太太进门就往最里面的钟表柜走。经过服装柜时,一件挂着的旗袍从眼角掠过,非常眼熟,她赶紧转头看去,果然是自己亲手缝制,窦太太结婚时穿的那件。心一下子就揪紧了,生怕看错,让店主取下来细细打量:这旗袍,就算捻成灰,她也认得的——湖绿色的双皱短袖长旗袍,左胸有几枝疏淡的竹叶,右下摆则是两竖龙飞凤舞、几乎看不清的狂草。竹叶和字都是用墨绿丝线绣上去的,与衣裳的针脚同样细密平滑,像水草荡漾于湖水,浑然一体,宛若天成。

赵太太第一个反应是恼怒,好啊,白瑞音,居然把这件衣裳给卖了!她颤声问店主,这是要卖的吗?多少钱?

店主轻轻把旗袍收回,往架子上挂,淡淡道,已经有人买了。不光这件,那几件都有了买主,你过些日子再来吧。赵太太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不觉愣在那里了——那几件旗袍,短袖、无袖,花的,素的,可不都是自己给白瑞音缝制的?她一着急,语调竟无端有点恶狠狠的:你这寄售行,倒像是专营旧旗袍了!店主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急不躁地说,是凑巧,话剧团要排演新剧,叫什么《姐姐妹妹站起来》,讲解放妓女的,托我收购旗袍,正好就有人出手,巧得很。我这里除了服装,经营品种很丰富的,您看看需要选点什么?

赵太太不想答话,转身出来。那店里太过阴凉,她在梧桐树漏下的斑斓光影中站了半晌,浑身还是瑟缩,手脚冰凉,好像又回到了数九寒天。站在街沿上发了很久呆,慢慢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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