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夏日，热流席卷亚洲各国。成千上万预备参加托福考试的上海人，在意志和体格上经受了严酷的考验。整座城市连续二十多天, 在烈日底下蒸发着火辣辣的高温。心情焦灼得快要冒烟的人们，终于迎来了托福开考的紧张日子。
一股巨大的压力 横亘在考场内外。一位头发蓬乱、懦弱苍白，戴着一付近视眼镜的小伙子，在几乎被人潮淹没的考场里，总算找到了贴着编码的座位。由于人太消瘦的缘故，脸上显得颧骨凸出，下巴颏尖刻,表情是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过分严肃。在外头翘首等待的母亲, 因为情绪紧张，抵挡不住暑气逼人,一听到开考的铃声，竟昏厥了过去，被人抬到附近医院。这个小伙子的准考证上，一笔一划地写明他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这一天他第一次参加托福考试，却能够稳住气，沉着应战，发挥了应有的水平。考完后，他知道自己的成绩不会低于合格线。果然在等待了一段时间后，美国寄来了成绩单，小伙子获得了「630分」的优异成绩。
大吴得到了小吴的好消息，禁不住热泪横流，连连对王志刚喊道:"阿拉小囡，真是好小囡，晓得为自己父母争气来格。"
「是的，这很不简单，第一次参加考试，就能考得这样好。将来肯定有出息。不过，你至今还没有解决学费和经济担保人，到底打算怎么办? 」
心里的一团高兴、顿时被这盆冷水浇凉了。
「怎么办? 我也是一筹莫展，只好等奖学金的机会。」大吴脸上现出了愁云。
「叫你儿子多申请几家美国学校，我知道托福分数线上拿高分的中国人太多，争夺奖学金的竞争一定很激烈。」
大吴就将这宝贵意见写在信里寄给了小吴，但是几个月过去了还是杳无消息，眼见奖学金的希望可能落空，大吴又跌入了苦恼的大海。他的体质本来就不够强壮，这一阵子，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竟瘦脱一层皮，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王志刚将这种情形看在眼里，不免同情大吴的境遇，就把大吴父子的事写成一篇文章，拿到华人报纸上发表了。这对父子的「美国梦」很快引起华人社会的注目和同情，一时竟成为茶余饭后人们关心的话题，有好心的日籍华人积极呼吁成立后援会，为小吴募集学费，帮助他实现「美国梦」。华人报纸发布这条消息，引起日本新闻媒体的注意，有记者从中嗅出了什么，准备寻找大吴进行深入采访。
整日忙于打工的大吴向来不看华人报纸，还蒙在鼓里，不晓得自己已经成为新闻人物。王志刚一个急促的电话，使他从地上蹦跳起来，惊觉此事会招惹很大的麻烦。他几乎带着哭腔，不住地埋怨王志刚为何事先不跟他商量。王志刚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态会有这么严重，只好想法为大吴提供临时避难场所。
从此大吴便小心翼翼，行踪不定地东躲西藏，生怕撞见警察和采访记者。即使有时回到那栋木造小楼，也要确认背后有无可疑的人跟踪，进门之前还要操起一根棍棒，以防暗中跳出小偷或强盗。
他仍然天天去慕尼黑俱乐部上班，银座着名的高级沙龙，也是他最后的避风港。追踪「黑户口」的日本警察，决不会上那儿进行突然袭击。
这一天俱乐部开门之前，大吴在镜子面前整理领口上的蝴蝶结，「啪」地一声坪井丢过来一本杂志，上面赫然印着茉莉小姐和田中两人的照片。有饶舌记者披露了银座走红的酒吧女茉莉小姐，将与一位御曹司－大财阀的独生儿子田中猛缔结百年姻缘的消息。接着记者挖出了茉莉小姐的身世，道出惊人内幕：某海运大公司的董事长御洗手国造，曾抛弃茉莉小姐的生母，其世态炎凉，甚为凄惨。田中猛的父亲，因一再反对这桩婚事，父子关系已近破裂......。
大吴越往下看越觉得不对头，杂志社记者到底在帮谁的腔?
店里的挂钟敲了七下，正是七点，茉莉小姐和田中推门进来了。几天没见，两人的脸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茉莉的头发有些杂乱，眼睛红肿，很勉强地向众人打过招呼就不再理人。田中也显得非常疲惫，似乎几夜没有好好睡觉，眼角聚集了好几道皱纹，打不起精神来。
千代子一看这情形，心里不免慌张，立即打了一个电话到一家广东料理饭馆，预订了凤城鱼滑、梅酱鸭块、香菇排鱼翅等名吃，吩咐尽快送上门来。然后她朝茉莉小姐暗使眼色，示意她到跟前来，私下问个明白。
「茉莉，怎么回事？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啊。」
茉莉小姐强忍住眼泪，低声回道：「我不晓得他心里正在想什么，昨天他从自己家里出来，脾气暴躁得不得了，又什么话都不肯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只说要见你，我就带他到这里来了。」
千代子先拿好言安慰茉莉，等饭馆的人送菜来了，让大吴摆满一桌，就招呼田中过来。
田中「哦－」地应了一声，开始低头喝酒吃菜，神情甚是失落，半天不语。千代子渐渐地心里有数，想必要说的事难于启口，才会如此寡言。她痛心地看了一眼茉莉，只见茉莉用一条红手帕遮住一半脸，另半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像一张纸。
差不多捱过了半个小时，田中在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过自己，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终于停下了筷子，推敲着字眼说出了下面的话：
「千代子妈妈桑，我有一事相告，我再也不能继续呆在日本了。我是一个看重事业和名誉的男人，中东局势还未稳定之前，我要争取被派往美国工作，从事一项考察活动。」
这是一句让人心寒的话，茉莉小姐听了不禁泪如雨下，感到绝望起来。
田中简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那里面一定充满了祈求、希冀和哀伤。他担心茉莉小姐保不准会下跪在面前，求他改变主意。
「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一个理由吗?」千代子冷冷地说，心里明白事情决不止于如此而已。
「不，还有一个理由，也是下决心要说出来的。」田中脸上划过痛苦的一撇，「昨天晚上，我在自己家里见到了茉莉小姐的父亲，他专程来见我父亲，因为有一家杂志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他矢口否认茉莉是他的私生女，说杂志记者捏造事实败坏了他的名声。他点出茉莉的母亲就是当年我父亲也相识的，为美国占领军服务的一个舞女。我父亲一听就勃然大怒，斥责我是往父母脸上抹黑的不肖之子，坚决不允许我和茉莉小姐来往。你知道，我厌倦了这个家庭和社会，尽管我很喜爱茉莉，但是我这一辈子并不适合于跟女人结婚，我只想远远离开东京，哪怕是隐藏到非洲的天涯海角。」
「这个该死的御手洗，我能拿出充分的证据証明茉莉是他的亲生女。当年茉莉小姐的母亲，以为是给美国占领军当翻译，结果被骗到政府设立的慰安妇机构，为日本国家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贞操和肉体。这一段丑陋的历史已经被人封杀，不准公开而鲜为人知了。但是受害者却遭到把她们推下火炕的那些男人的辱骂和歧视。御手洗就是用这样的理由，赶走了茉莉小姐的母亲，使得她过早离开了人世……」
千代子实在说不下去，低首俯面，忍不住哭了起来。
茉莉小姐的眼睛睁得老大，眼毛簌簌地抖着，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目光里有一种叫人恐惧的东西在闪烁。
田中深信千代子所说的一切，有铁一般的证据，是日本历史无法抹去的污点。然而他父亲威逼他断绝父子关系的言语，又令他难以释怀,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明白，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生来就受到一种严格的教育，身边可以没有女人，却不能失去抱负和事业。也不能失去男人的社会地位和忠孝尊严。但是茉莉这样的弱女子，只拥有他，奉为救星。自小缺少爱抚的这个女人，一定会死死地抓住他不放。他心里又何尝不是宛如刀绞呢。只怕这样分手了，一辈子都会后悔不止，留下绵绵无尽期的思念……，田中不由得眼睛溼润了。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样难堪、空气仿佛冻僵的气氛之中，伤心透顶的茉莉小姐突兀地站立了起来，没有任何一声指责和怨恨，只表示要为田中唱一首歌，作为最后的饯别。
带着不尽的凄哀和悲伤，茉莉在低沉回转的音乐旋律中，用她颤抖的嗓音，寸断心肠地唱起了「星夜下的华尔兹」。
今夜离别我的心快要粉碎，
可是为了你的前途我何不忍辱负重。
乘今夜星光灿烂再跳一曲华尔兹，
即使是相亲相爱也得忍心说再见。
......
最后跟你告别请记住我的泪,
肩挨肩度过的时光不再复返,
乘今夜星光明亮再跳一曲华尔兹，
从此我们天涯海角永分离，唯有星星永相随。
从此天涯海角远分离，唯有星星永相随。
.....
田中支持不住了，他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仓促地从千代子手里接过风衣，夺门而逃。他来到银座中央大道，一边走路，一边嚎啕地大哭。为他自己，也为茉莉小姐，洒尽了男人泪。
茉莉小姐还在俱乐部里继续地唱，唱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心彻底地碎了。
大吴见这情形，也为之动容，心疼地流下热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