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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尽头(上)

发布: 2008-10-17 08:15 | 作者: 沙石



时间还早,太阳还没有出来,或许已经出来了却被雾气遮住了。

海水力量很大,把他托出水面。自从他跳进海里到现在,已过去了个把小时,而他还泡在水里,沉不下去。海水的浮力竟然这么大!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还有海水的温度,本来岸上刮着丝丝的凉风,想必海水很凉的才对,可是进到海里才发现海水非但不凉,而且还是温涂涂的。这多少让他有点扫兴。看来今天的计划将难以实现,他会遇到一些麻烦。

铁灰色的晨雾在海面上缓慢地蠕动着,它像一只巨大的老鼠,龌龊地卧在那里。

他心里有事,可又说不清是什么事。本想象个煮熟的鸡蛋一样顺顺当当地沉到海底去,可现在他却象个空瓶子,固执地浮在海面上。四周得静要死,听不见一点声音,倒是雾的流动似乎带着唰唰的响声。

妈的,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呢?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脚竟然这么爱护自己?其实,他沉不下去是有原因的。他本来就是个游泳好手,曾经参加过比赛,还拿过奖牌,什么自由式、蛙泳、蝶泳、样样都行。还有狗刨,那更不在话下。这些平时可以用来炫耀的把戏,今天会给他带来不便,看起来“艺多不压身”这句话在特定条件下可以产生相反的意义。

有一点必须说明一下,就是下水之前他没有把身上的衣服脱光,因为光溜溜的样子实在难看。他不愿意把他那个东西亮在平常爱吃的海鲜面前,所以他是穿着游泳裤下水的,而且还按照平时去海滨浴场的习惯,先去了一趟厕所,他知道蹩尿不好,经常蹩尿会蹩出尿毒症来的。不过,他还是把外衣和长裤还是脱去了,并且深埋在沙土里了,这样做是为了不留下任何痕迹,至少不能让人过早地发现他的企图。他这人做事一向精密。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心里装着一个密度极高的筛子,大事滤不过去,小事也滤不过去。不过近来他的心更像一个茅坑,一个古老的,传统的,没有下水道的茅坑。

想到这些,他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後边,连淹没在水里的脖子都在发烧。他觉得自己好没面子,真没出息,做事这么粘乎,这么忧柔寡断,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脸漂在海上?还不趁早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心一急不要紧,一口海水灌进他的嘴里。海水又苦又涩,他干咳了一阵,把昨晚吃的晚餐都呕了出来。吐进海水里的脏物引来一群小鱼小虾,在他面前蹿来蹿去,掀起一阵白白的浪花。看来要达到预期的目的,他必须付出真诚的努力。想省事是不行的,捷径也是不存在的,在这场生死攸关的较量中,他的真正对手是他自己。想到这,他把头扎进海水里,然後一撅屁股,将身体的重心移向头顶,整个身子倒立起来,象海豚一样向海底潜去。他的动作做得轻松,舒展,而且十分到位,具有一定专业水平。他本能地屏住气,不呼吸,但是眼睛是睁着的。他可以看见海水的颜色在渐渐变深,同时感到周围的小鱼小虾在不停地和他的身体相撞,其中一只带刺的的东西,大概是螃蟹,或者是海螺,在他大腿上划了一下,他感到一阵刺痛。那个地方一定破了,甚至在流血,因为海水钻进伤口里,特别沙得慌。他没有顾忌这些,继续往海底游去。其间,一条海藻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被他拖着走。这条海草很长,被他拖带着,象一条彩带在水中飞舞。他想象着自己在水中下沉的样子,那种翩翩漫舞的姿态一定象天女散花,或者象嫦娥奔月,还象什么?他一时想不出来,也没有时间多想,他在提醒自己,他的目标是当一个煮熟的鸡蛋。

这时他已经潜到水下二十多米处,因为水压压迫着他的耳膜,疼得钻心,连眼眶都感到膨胀。憋在肺里的空气已经不多了,实际上他只要深吸一口气,哪怕只做出这样的动作,海水就会钻进他的嘴里,然後进入胸腔,堵住他的气管,在肺里产生倒流,冲破肺叶,让他的五脏爆裂。虽然他是这么想的,可是他的肢体并不愿意和他配合,相反地,他的双手以爆炸的速度向上抓挠,两脚在拼命地击水,他的身体开始上升,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他也顾不上海藻鱼虾之类的。在冲出水面的一刹那,他猛吸了一口气,同时打开体内通向内脏的所有通道,海上清新的空气立刻打通了他的气管,并延伸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又重新浮出了海面。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一方面是为了身体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心理的需要,因为他要掩盖住自己的窘相,不让自己太丢脸。虽然这大海上没有旁人,但他还是向四外张望,生怕被别人看见。他相信自己确实是努力了,不是装样子的。他本来就不是装模做样的人。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本想把海水从脸上擦去,可是海水还是钻进了嘴里、鼻孔里和眼睛里。他又狂吠般地咳嗽起来。也许是命该如此。也许这是天意。他一时糊涂起来。什么是“命该如此”?什么是“天意”?看来煮鸡蛋不是这么好当的。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又一次又一次地扎进水里,可是每次都是在重复前面的程序,得到的也是和上一次相同的结果。他很气恼,甚至有些恼羞成怒,难道我真的这么失败?连一件自觉自愿的事情都做不好?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这时海面上的雾气淡薄了,至少眼睛可以看见鼻子了。雾中的潮气汇成了水滴,落进海里,也落在他脸上,也说不清是雾中下雨还是雨中有雾。灰蒙蒙的天上没有一点光洁度。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问自己。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自己陷入一个僵局。看来只有一股脑儿地游向大海,游得越远越好,直到精疲力竭了,再也游不回来了,他才能到达一个尽头。尽头?是什么尽头?当然是他的尽头。如果是他的尽头,那当然也是大海的尽头。显然,这个解释有些牵强附会,分明是为了混淆视听,更何况明明是自己的“尽头”,却为什么偏要强加在大海的头上?这不客观,也不公道,这是他的主观意志和个人偏见。可是既然大海上只有他一个人,也没有必要争论下去。他估计了一下,要达到那个似是而非的尽头,至少还需要一个小时,甚至要两个小时,这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正当他缕不清自己思绪的时候,雾的後边突然传来一阵延续的,均匀的声响。突突的,像是马达。开始他以为声音是从自己的脑袋里传来的,按理说,大脑缺氧的人时常会出现耳鸣的症状。他暂时停止了思想,让身体放松,让肚皮紧贴在海面上,他享受着大海,就象澡堂子里泡澡的老头享受澡池里的水一样。

突突的响声越来越近,而且还带着哗啦啦的浪花声,原来是一条舢舨。透过雾气可以看见舢舨正从他的前方驶过。他屏住呼吸,尽量把身子压进水里。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否则他的计划就会落空。

舢舨在漫不经心地走着。舢舨上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周围还是很静,他可以隐约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老大,看罗盘上的位置,咱们已经开到有鲨鱼的海域了,你看咱们今天用什么家伙逮鲨鱼呢?是下底钩,还是用浮钩,还是用拖钩?”

“老兄,你别急,先让我看看海上的动静再说。”

说着舢舨开始减速,并慢慢地停了下来,说话声又传了过来。

“老兄,今天捕鲨不能用钩子,你看前面有一片海水发黑,水下一定有鱼群,要知道有鱼群的地方鲨鱼是不吃食的。”

“如果是这样,那咱们只好撒网啦?”

“说你脑子里少根筋,你就是少根筋。也不想想看,如果撒了网,逮到一条大鲨鱼,鲨鱼在海里一翻腾,不把海上警察招来才怪呢。那咱们吃不了也要兜着走,是不是这个理?”

“理是这个理,那依着你该怎么办?”

“办法当然有的。咱们可以用那个新打造的捕鲨笼,先把那个笼子从这放下去,等天快黑的时候再来把铁笼子打捞起来,连笼子带鲨鱼一起运走。”

这时舢舨上响起一阵绞车的轰鸣,同时一个小房子大小的铁笼子被吊到半空。铁笼子上有门,周围绑着几个水浮子。铁笼子不大不小,象是给鲨鱼量身定做的一样。

捕鲨人还在说话,而且还挺大声的。

“老兄,你别小看了这捕鲨笼,它可算是新式武器。笼子上的浮子可以让笼子下沉到水下,但又不会沉到海底。你再看这里,这是一个电滚子,安在笼子上,拉上一根钢丝绳,可收可放,钢丝绳的一头挂着一个浮钩,只要鲨鱼从笼子周围游过,浮钩就会钩上鲨鱼,钢丝绳就会自动回收,就会把鲨鱼拖进铁笼里去。”

“我说老大你可真不赖,鬼点子准时你想出来的。看来咱们今天非逮到鲨鱼不可,最好逮到一条大白鲨,大白鲨的鳍可以晾出天九翅,在眼下的鱼市上能卖出好价钱。”

“先别臭美,还是赶快干活吧。咱们得把捕鲨笼下到海里去,然後到前边的海岔子去捞海蛎子,到晚晌的时候再回来。”

“好吧,就这么办吧,谁让你是船老大呢。”

捕鲨鱼的舢板摇晃着身子,向前边驶去。捕鲨的铁笼入水的时候还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动。随後舢舨远去了,消失了,留给他的是一片平静的海面。

鲨鱼,这海里有鲨鱼!他的第一反应是吃惊,跟着是一阵恐慌,同时内心深处动了一下。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也好慢慢体会着这心动的含义。惊恐当然可以理解,害怕也有情可原,可是那股莫名其妙的兴奋是从哪来的?他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泛泛地说,它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期待,具体地说,它是一种由于长期等待而又等不来转而变成的焦虑。他心跳得厉害。

鲨鱼性情凶猛,残暴,而更重要的是鲨鱼嘴里长着利牙。前牙是用来切割的,类似铡刀,後牙是用来咀嚼的,如同绞肉机里的搅叶。在一一列举了鲨鱼要害部位的同时,他又认真地分析了这些部位的功能,因此得出一个结论,即:鲨鱼是种了不起的动物。理由之一是鲨鱼属于肉食动物。理由之二是鲨鱼的食量很大。据说一头大白鲨一次可以吃下一头牛犊子。很显然,他在鲨鱼眼里可以是头牛犊子,也可能是块生猛海鲜,只是他筋骨老了一些,嚼起来比较费劲,可味道一定不差,就拿牛腩肉来说吧,牛腩肉嚼在嘴里可能会磨牙,但是很筋道。他的脑子里闪出一个近乎残酷的想法。只要鲨鱼上牙碰下牙,“吲嚓 ”一声,问题就解决了。

这个想法令他胆战,同时还挺刺激,要不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呢?他体内的血又热了,他甚至会心地笑了一下。他开始用手用脚拍水,使劲掀起水花。他在海里游起狗刨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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