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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短篇小说

发布: 2010-3-11 20:08 | 作者: 司屠



        
         同学少年
        
         年三十下午,雪越下越大。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到了吃饭时间,外面已是朦胧一片。我妈说:三十要睡得早,初一要起得早。好像每年到了这一天她都会说这话。并不因此,我们早早就睡了。但要等过很久我才睡着,那就仿佛过年在我仍然是一个令人兴奋的事。我为自己依然幼稚而感到泄气。我想到了一个成语的一半:怒其不争。我便更加睡不着了。只得任由那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在我耳边响着。等到一觉醒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还在,仿佛此前我没有睡着过。
        
         那鞭炮声在夜深人静之时听来似乎遥远,却又清晰。由此,仿佛看得到一个广阔而清冷的天空。它是深蓝色的,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闪烁于天际,与之相配套的则是底下的黝黑和万籁俱静。不过,事实并非如此。雪,正密布于天地间,村庄正在被雪覆盖。半夜里,你听得到鞋子落在雪地上的声音,追随其远去直至消失,代之而起并使你侧耳去听的是一种落雪的声音似乎。
        
         其实那年雪早在寒假开始时就已经在下了。下得断断续续,其间出现过两个晴天,有日头,但热力稀薄。廿三是其中的一天。这天是村里家家户户掸尘的日子。年年如此,掸了尘还要吃汤团,吃了汤团才表示又长了一岁。廿三中午,父亲戴了草帽,穿了一身破旧衣服,用竹梢丝扎成的掸帚清扫着屋子里的角角落落。我和弟弟站在道地上,看着父亲在飞舞的尘灰中忙碌着。我怀疑弟弟或许以为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而正跃跃欲试呢。其时,我妈正在抖开箱子里的衣服,以便它们普遍能晒到阳光。那天中午,随便站在那家的道地上,左右一望,便可看到家家户户门前的雪地上散布着家俱,斗橱、柜子和箱子,还有摊开在箧斗上的被子,因而花花绿绿一片。当我看到父亲把浸了水的桃枝插到门楣上时,知道尘已掸毕。时间还早,我去村子里转了转。碰到以前一个班的同学。一个学期不见,他已比我老练许多。我跟着他。经过四队的一个小店,那里麻将正好三缺一。他当仁不让。我坐他一旁观战。他要了一包烟,拆开分了一圈。我在盼着他给我烟的同时准备好了拒绝。但在他递过来时,我却没有推却。随着麻将的进行,我发现,我这个同学的赌性很差,输了骂骂咧咧,没赢两副便得意忘形。他搓的每副牌里始终有一张正面朝下扣着,好像他对我不能放心。而因此我不知道他听了什么,或是到底有没有听觉。只是在他说糊了时,他才会把打糊的牌拿过来和此前一直反扣着的那张并置。此时它方才露出了真面目。而一旦被别人糊走,我那同学会非常干脆地把他的牌全部推入牌河。由于他输多赢少,经常我就不知道那是只什么牌。有时,我会死死地盯住那张牌,不管这些人怎么搓它。当我同学终于又一次拿到它时(这样的时候少之又少),顿时我感到一股细线一般的暖流从我体内升腾而起,其轨迹宛如我指头的青烟。它袅袅上升,伸展自如。突然,我意识到这是我的第一支烟,于是我被呛得咳嗽起来。一天,我同学在桌上重重拍着那只反扣的牌。他和牌友们吵了起来。他说他不搓了。他把怒气发泄在了牌上。那只反扣的牌经他一掷,在牌河中跳了跳,掉落到地面上,仍然反扣着。临走时从它旁边经过,我克制着没有弯下腰去。
        
         而每天上午的时间,我基本上是在床上度过。在家里我没有早起的习惯。我的枕头底下藏了一本武侠小说。我就躺在床上看小说。有一天上午,我那个同学来找我,我正在浏览小说里的插图。他问我昨天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他有一张图很有意思。但我发觉他心不在焉,我想他可能想对我说什么知心话。接下来,果然他很难为情地说,过完这个年,他一定要把赌戒掉。我以为,他必是兴冲冲地赶来,但当他开始说时,他终于清楚地发觉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等他把这句话说完,他就更加地虚弱。于是他激动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口水沫子飞溅到我脸上及书本。他甚至说出如果了戒不掉——他就把手指砍掉这样的话。我悄悄地避让着。然后,一下子,他又什么都不说了。他出神地看着后窗,好像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的样子。从他那个位置,他只能看到很多正在融雪的路上走来走去的鞋子。我想他无非是想以此来掩饰他的窘态。等他走后,我继续看小说。看时间长了,看偶数页时,我便右侧身睡,看奇数页时,我便左侧身。这样一来,就不必老是竖起书本以致手臂发麻。我手头的这个小说虽说只有一本,但它是八K本的,而且非常的厚。若不抓紧时间,怕等到了归还日期,我还不能看完。此外由于我父母严厉禁止我看这样的书,可它又很吸引人,到了晚上,经常我就用手电筒照着在被窝里看。这也正是早上我起不来的原因之一。不过,初一,一早我就醒了。光亮从板缝间散进来。并非阳光。我推开后窗,路上积雪厚达一尺不止。雪已经停了。我和父亲,后来当我们一起扫雪时,我们都不说话。这个钟点,即使是新春,起来的人也还是廖廖无几。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感受得到时间的流逝。中途,父亲靠着铁铲,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他的目光越过我,看着我身后。我铲得更为有力了。雪被大片地泼洒出去,落往坎下,铲子过处露出了石头和新鲜的泥土。
        
         初一下午,弟弟和我上了一趟山。那是年三十夜里拟定的一个计划。美其名曰“春节登山运动”。可事到临头,我心里又没底了,担心会在山上遇见野猪什么的。这时,我看见三叔从窗口走过。三叔是我们的一个堂叔。他不会搓麻将(那就有可能是我们村成年男子里惟一的一个),每年到了正月,便无所事事得很。于是同去的还有三叔。我们三个穿了全统靴,带了木棍和柴刀,缓慢地向山上进发了。之所以缓慢,是因为山里的雪更厚。靴子陷在雪泥里,每拨一下,都要化费比平时更大的力气,偶尔还要跌倒。在到达半山腰时我们休息了一次。重新上路后,一开始的兴奋劲早已耗尽,而山头仍还遥不可及。就在我犹豫是不是应该由我出面来提议再休息一下时,三叔看到了一串小动物细碎的脚印,我们便快步跟上,沿着它们向山顶而去,也不是没有指望凭着手中的武器捕获一两只兔子。脚印深入了一片小树林,而我们终于也看到了山顶。我们便一顾作气抵达了它。我们在最高点清出了一块空地。堆了一个雪人。我和弟弟分享了一支烟(烟是我同学给的)。三叔不抽烟,他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天色阴沉,四野白茫茫一片。望得见村里的几个黑点,那是人无疑。看到河,只是河的轮廓依稀还在,稍低于岸,没有水,表面完全被冰冻了。远处,白色的山包起伏有致,呈现一种柔和的曲线;更远处,山的色调略显暗淡,越远越淡,几不可见。再看一次,觉得有一种很强的整体感,好像是画上去的。我突然后悔急着前来,我多么希望此时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同学亚娟和李强。可以想见,在我和李强抽烟时,亚娟会说我们变坏了,流氓,会打落其实是为了抽给她看而含在我嘴里的烟。我打算等他们来了后,带他们再来登一次雪山。
        
         走之前,我在雪地上撒了一泡尿,抖抖索索地洒下了一个“天”字。
        
         下山时想到一事,我问弟弟,有没有听到刚才我们喊了之后传来的回声。
        
         他不记得了。
        
         听不到的,我告诉他们,雪吸收了声音,这就好比是脚陷进了雪地里,不同的是它拨不出来了。我尽量讲得通俗易懂,而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么说是否正确,一路上我就想着这个。
        
         从第二天起,我便在家里等着亚娟和李强。他们说好初三来蒋岙找我玩,但说不定提前一天来了。他们两个以前来商量读书的事为由,他们的父母会答应的。学校规定下学期不准我们复读了。为了不至于荒废学业,从而保留升学的希望,我们是得找个应付的法子。终于等到了初三。初三那天一早我就醒来,为此而躺卧不安,小说也看不下去。拿起、放下,重复了多次。干脆起来后,还是不能安心。说好了去姑姑家拜年,我只是吃中饭时去了一下子。其余时间一直呆在家里,等到天色发黑,这才放弃了等的意图,而仍然存有幻想。此种幻想要延续到睡着为止。我是这么想的,也许他们此时正打着电筒向蒋岙走来。这一情景还出现在了当天晚上我做的一个梦里。我记得当我梦见亚娟和李强遇到一只狼时,我就醒了过来。我很是为他们担心——虽然我们这里从未发现过狼——但愿他们此刻不在路上。
        
         亚娟和李强是初五中午到的。
        
         于是又经过了焦灼的一天。初五早中饭后我去了我那同学家。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赌博:牌九。我要求推一庄。有个大人试图一次性吃掉我。我强作镇静。幸好,码在我台面上的钱一倍倍地增加着。我及时把这一庄结了。稍作徘徊,便离开了同学家,出门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摔倒。我稳住身子,随后扬长而去。进入间隔着阿木公公和我家的弄堂时,我取出钱。但还没来得及点清楚,因为听到了弄堂外的说话声,又放回了口袋。就在我走出弄堂时,我看到——与之同时我也想到——亚娟和李强出现在我家门口。我想当即退回弄堂里,然后再不动声色地走到他们身边,吓他们一跳。不过,我终于还是径直走向了他们。
        
         200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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