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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

发布: 2010-3-04 21:29 | 作者: 阿乙



       雨水像马蹄疾驰而去,草坪、树林、山隘升起乳白色的雾气,天空大亮,辽阔而寂静。在这梦境的尽头,疯狗左手执矛,右手扶膝,坐在还积着水的石头上,一动不动。

       疯狗的名字起源于一场战争。当时他操起一根木棍,在人肉丛中打出一条开阔的道路。及至他冲到路的尽头,战争便结束了,敌我双方垂下紧握兵器的手,静静看着他像敲碎一只椰果,轻巧地敲碎首领的头颅。当血从额头流下,首领的双眼像擦燃的火苗猛然熄了,可疯狗还是扑上去,压倒他,从脖颈处咬下一块肉来。

       疯狗被戴上插满羽毛的头盔,被载歌载舞地庆祝了一夜,从此落群了。那些过去对他毫无防范甚至有些嘲讽的目光,如今都惴惴不安,好像老鼠被逼到了角落。疯狗试图上前,那些人便跑了,姿势和当时的敌人一样。也许英雄都有这样的遭遇,英雄抹平了敌我双方的区别,成为人类共同的心病。

       疯狗后来用双手按住山寨里一个白发苍苍老人的肩膀,要他讲述世界自有人以来的传说,而后者只是凄惶地摇头。那些飘扬于历史的家园守卫者,其臂力及对弓箭出神入化的运用,曾被夸张地演绎,可在眼下的疯狗面前,不过是些渺小而空洞的陪衬……谁都看到了疯狗吐下那块肉时眼放磷火的场面,那并不意味一个强悍的敌人消失了,而是意味着一个难以制服的恶魔降临了。那场战争不过是为了几颗该死的玉米。

       疯狗试图证明自己的善良,可却使人们越来越惊惧,那些本应和勇士紧密相连的女人,也摆出随时赴死的架势。疯狗曾经想废掉自己,以便像个懦弱的小丑被小富即安的人们抚摸,但是他听到体内的血液在坚决地歌唱,它们在寻求释放,释放是他唯一的欲望。他丢下尖石,有力地站起来,抓起弓箭和长矛,走出茅屋,走出村寨,从此将自己放逐在路上了。

       在密林穿越时,他曾经被巨蟒缠住,好像被粗藤条箍死了,往天空无望地飞,可是那令自己也惊惧的力量还是从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处毛孔喷涌而出,他像掀开稻草一样掀开蟒蛇,然后追上去一脚踩碎那还在吐信的头颅。在路过山岗时,他一拳打中猛虎的下颚,枕着它凄惶地睡了一夜。

       他找不到合适的敌人,他的存在越发地无意义,他是无目标的活死人,丧家的狗。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老人。那个老人梳着女人的头发,额头和嘴角布满皱纹,一双眼睛入定了一般,看着对面树叶上铺洒的阳光。疯狗走过去了,老人忽然说:

       你将死于雨后,死于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之手。

       疯狗走回来,老人仍然看着对面树叶上铺洒的阳光,疯狗伸手过去晃了晃,那双眼睛并不眨动。是个瞎子。可是咒语不就是这些人做出的吗?疯狗说:你说什么。老人却是抿着高傲的嘴唇,像块岩石坐着。

       疯狗朝着南方继续走,走了好些天,好些夜,不知不觉穿越草坪、树林和山隘,来到一个熟悉的山寨面前。从山岗上远眺,那里左边窝着几十座茅屋,右边窝着茅屋十几座,却不正是自己离开的地方吗?这么说,回到了故乡?可是故乡明明是在北方。

       疯狗继续朝前走,感触到河流透着往昔一般的凉气,石尖在路间适宜的位置冒出,牲畜的粪便也遗落在相同的树前,就连路人也是一般。他们长着和疯狗记忆一样的面孔,穿着和疯狗记忆一样的衣服,露出和疯狗记忆一样的眼神。他们匆匆跳开,团聚在一堆,仓皇地说:原来不是我们这的恶狗。

       疯狗的心明亮了,按照上苍的旨意走进一所凋敝的茅屋,就好似走进一个黑洞。黑洞里有个东西蠕动了下。等到疯狗的眼睛适应屋内环境后,那人也从吊床上翻下来,站在对面,瞪着巨卵般的眼球,紧扣着浅薄的唇线,山岩般的鼻子正往下呼呼喷气。疯狗一下看到了自己,可是在这短暂的熟悉以及奇异感杀过后,后边汹涌而出的却是巨大的陌生和羞惭。疯狗不知如何自处,如何开口,总算阖了下眼,盖住那巨卵般的眼球,他才笑着说:看来真有个一模一样的我。

       对面的人也勉力笑了,说:不是做梦吧?我也受了启示,也要去找你的。

       疯狗说:不是梦,是真的。

       说完这话,疯狗忽然意识到什么,待要出手,对方的矛尖已伸到喉口。疯狗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猛然就醒了,他看了看四野,四野已被浓云盖起来,山峰和树木变成深灰色的影子,远方有闪电像蜥蜴的舌信猛伸出来。

       后来……雨水像马蹄疾驰而去,草坪、树林、山隘升起乳白色的雾气,天空大亮,辽阔而寂静。在这梦境的尽头,疯狗左手执矛,右手扶膝,坐在还积着水的石头上,一动不动。

       他在想自己注定要和那个叫恶狗的人决一死战。

       恶狗会坐在远处的某块石头上,思考着同样的问题。这样的路程也许很远,但是两个有力的人相向而走,就用不了多久。汇合点也许是个开阔的平地,也许是个局促的山凹,也许是条河流,那个时候他们可能同时看到涂满毒药的箭头飞向自己的眼窝,同时看到磨得尖亮的矛头扎向自己的心脏。也许恶狗将死掉,也许疯狗将死掉,也许都得死。但是死亡并不可怕,活着也许比死去更凄寒。

       那就走吧。

       疯狗摸了下鼻环,扯掉腰间湿透的兽皮,提长矛,背箭袋,赤身裸体地向密林深处走去。大颗的雨滴还在斑驳的树皮上慢慢往下滑,一些虫子开始叫起来,巨足在泥浆里踩出噗哧的声音来。走了有一阵,疯狗的脚步轻起来,有时他甚至还爬在地上,卧听是不是有强悍的脚步声传来。可是他什么也没听到,对方和自己一样兴奋而狡猾。

       疯狗在意识到可能的猝遇后,将握着的长矛提起来举在肩上,他想在第一眼看到恶狗后,自己应该是一个弓步,接着将长矛投掷出去,然后再躲藏在什么东西后边,拈弓搭箭。他这样想,心跳密起来,呼吸喷动,好似世界的时间越来越少。

       终于走到林间一个开阔地时,对面林丛的鸟儿扑喇喇飞了。来了,恶狗惊动了这些避雨归来的鸟儿,他的智慧太浅了。疯狗准备缩回到林里,却又不知被什么力量拉到阔地中央,在那里他朝天望去。

       他看到了此生没看见过的东西。

       看到了传说中没出现过的东西。

       一只房屋大的蜻蜓。

       蜻蜓长着平坦而规整的腹部,腿粘在一起,正依靠划着圆圈的翅膀将自己青黑色的身躯悬滞在空中。翅膀发出巨大声响,把树梢扇得颤动起来,好似山风。

       疯狗卸下箭袋,看到了一样吃惊的恶狗,但这时他们只容自己点头,然后同时拈弓搭箭,将涂满剧毒的箭矢射向怪物。他们的左手几乎要捏碎弓柄,右手几乎要拉断弓弦,他们听到嗖嗖两声,两枝箭刺破空气,向上天刺去。

       但是它们被轻松地刮下来了。

       他们抽出另外一枝箭时,蜻蜓摆了下头,往高处飞飞,飞走了。

       2008-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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