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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与现代汉语写作──兼谈毛文体

发布: 2010-2-01 22:42 | 作者: 李陀




      写这样一篇东西有相当的困难,因为我不想把它写成一篇学术味十足的论文,汪曾祺不会喜欢这样的文字,在他温和的微笑后面,我看见他在不以为然地摇头。可是讨论汪曾祺和汉语写作,不可能不涉及许多学术性非常强的课题,例如不把现代汉语看作是某种已经定型的语言,而是相反,强调现代汉语只不过有百年左右的形成、发展历史,强调它当下还继续处在剧烈的成熟演变当中,然后再把汪曾祺的写作和这个历史联系起来,看他的写作怎样纠缠于这个历史当中,又怎样成为这样一段历史发展的某种推动力──这就很难躲开现代汉语语文学这个专业性非常强的学科领域。这个领域,不仅云雾缭绕,山路崎岖,而且各家各说之间争议激烈,近几十年中一直共识不多而歧见不少,一个只熟悉文学批评的人怎么敢随便涉足其中?

  不得已,只有采取一个有点懦弱却不易出错的法子:不进入现代汉语的语言学内部的讨论,小心地擦着这个学科领域的边边走,只讲文学写作和现代汉语形成之间的关系,只在这「关系」里做点文章。这办法虽然有点笼统,有点朦胧,可是值得一试,因为这方面的讨论并不多。

  汪曾祺外表谦和,给人以「心地明净无渣滓」【注1】的印象,但实际上骨子里又好胜又好奇。有人若不信,只要读一读他在1982年写的《桃花源记》、《岳阳楼记》两文,就不会认为我是瞎说。当年在《芙蓉》双月刊的目录上一见这个题目,我真是吓了一跳,且深不以为然:这老头儿也太狂了!用现代白话文再写《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但当我一口气将这"二记"读完之后,竟高兴得近乎手舞足蹈,那心境如一个游人无意间步入灵山,突然之间,眼前杂花生树,春水怒生。不久后我见到汪曾祺,问他:"汪老师,《湘行二记》你是有意为之吧?"汪曾祺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了?"「"那可是重写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这事从来没人干过。"汪曾祺仍然声色不动,眼睛望着别处,默然不答。我以为老头儿要回避问题,不料他突然转头向我调皮地一笑:"写了也就写了,那有什么!?"汪曾祺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我想会支持我在讨论他的写作时,再做一点冒险的、犯禁的事,至少试试。写了也就写了,那有什么!?

  就现代汉语的形成、发展和汉语写作之间的互动关系而言,可说的当然不只汪曾祺一人。如果从晚清时期办白话报那些先行者算起,一百余年来从事现代汉语的创造这一宏大工程的人,包括有名的和无名的,有名无实的和有实无名的,进入"经典"的和被排斥在"经典"之外的,恐怕得以万、十万、百万甚至千万来计算吧!何况,文学写作只不过是各种各类写作中的一种,对现代汉语的形成来说,其它形式的写作,如新闻写作、理论写作、历史写作都起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其实都应该做详尽的研究。这也是一项大工程,恐怕不但要追究现代汉语形成史、现代汉语语言学史和现代汉语写作史之间的复杂关联,还要对各种类别的汉语写作之间的相互作用做深入的研究,这令人望而生畏。不过,就拿汪曾祺开头吧,他有这个资格,就凭他有那个气魄,也有那个秉赋,重写了《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用白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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