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如是说
——盖瑞•施耐德(Gary Snyder)在香港
曹疏影
——你前世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来世呢,你希望是什么
——海豚, 嗖—嗖——,出入水浪。智慧。
——还可以左右大脑轮流用
——我会试试看
——那么你呢?
——来世我想做树
——树?那你只能在一个地方哦
没有人会来interview你哦
要是访问,也只会问:
这个地方怎么样?
你在这里多久了?
你最喜欢哪种鸟?
风有什么特别吗?
他们还会访问石头:
那些树怎么样?
石头会说:
树么?嗯……他们只是来了又走,待不久的。
前世,来世,什么问题,什么都不是问题。那天出海去西贡,青荡荡长风不断,风景都在雾中。盖瑞在舱里教我们做手印,有一种可驱魔,我们就做出来,对准维港两岸的摩天大楼。
都知道盖瑞长期在山林中生活,所以一开始,我猜他不会习惯香港的楼楼相绕,但他对这里公共空间的开发却绕有兴致,在出租车里指着那些看上去各司其职的道路和区域,说这就是美国的未来吧,说怎么用公共空间很重要,在美国有关于这个的抗争。于是我讲起菜园村,本地因兴建高速铁路便将拆迁一个自然“家园”而起的抗争,他说这是真正的抗争,因为那些一定是坚持传统方式的农民。传统方式的农民什么样?盖瑞在记者会上“表演”挤牛奶,连自己也忍不住说“像弹钢琴”,手势绝美。
是扎扎实实,而非文人化的,我见到的盖瑞不是一个用文字和美设立幻境的人。不是你远远望着树林生一大篇感慨,而是用手指去抚摸它们,在它们中间,和它们一起生存。
——盖瑞,你说用文字去说真正的山水和去说画里的山水,是怎样的不同呢?
我用自己颇困惑的一个问题问他。
——挺有意思的问题。
盖瑞双手扒着面包车里的棉椅背大声喊,周围太吵,他靠近我的耳朵。
——但在你问这个问题之前。你应该知道,真正的山是什么样的。
——真正的山?
——是啊,在日本,他们说山是会走路的,它可以向前走,也可以向后走……面包车一路驶快,不同的石头上望去,总是向前,也向后……
一语惊醒。但看盖瑞向前走,用一种奇特的步伐,看来左晃右晃,实则稳扎稳打,有山间樵夫的感觉。见到盖瑞的第二天,他已经开过记者会,接受了四五个专访,最后一次采访晚上九点才结束,盖瑞略显疲惫,可是让我带他去“城里”。好吧,我就带他去庙街吃饭。一进“翠华” [1] ,处处彩色菜牌,人多得头都转不过来,盖瑞便长出一口气:哦,这里真的很“本土”。就是那天夜里,已近十点钟,我们沿着庙街一路走,我初时见他左摇右晃,便要上前扶他,他却拍拍我肩说:
——不,我还没那么老。
又自己笑笑:
——哈哈,或者说我从六十年代就这么老了。
庙街的灯火在十点钟正旺,他抬头看那些要被人或拆迁或“活化”的唐楼,却说,它们也不是很老。是吗?可是它们在香港的概念里确实算作“老”的。
盖瑞的坐标系是怎样的?他和山林站在一起。
和山林站在一起,还可以破开情调审美的幻境。他年轻时的照片也这样,粗毛背心粗布仔裤,笑也是粗粗的,但千种细致都在里面,所有的细致都不慌不忙,因为各有其稳扎实打的根基。他对采访他的人说:
——那些不知道自然的人只是鬼魂,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但自然不是宗教,可以敬畏,但不必跪拜……
——我不是自然诗人。
——我是一个劳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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