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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山灭门记

发布: 2010-1-15 00:11 | 作者: 杨典



——一个宋代福建文人的离奇学案

       公元十一世纪中叶,黄演山还是个少年。但由于家底殷实,他从小就坐在自家的大园子竹林里博览群书,典藏古籍。所谓穷文富武,他也练些民间拳脚与棍棒之类,还总怀着一些诡异的念头,想出门去冒险。他试图纵横于经、诗、琴、画与制图,还旁通丹道、医术和占卜等杂学。他家在村子里开了一家药铺,就叫做演山药铺。因此他对草药尤其精通。药铺生意兴隆时,父亲死了。黄演山就自己当了掌柜,为家积累银子。他认为必要时,这些都是参政的资本。后来他果然如愿了。1082年,他考中了进士。后来官做到了礼部尚书。但在这之前,他一直是个狂野的读书人。他尤其喜欢写诗,读经。有一次,宋徽宗访求道家遗书,于政和三年下诏,在全天下收集一切道教仙经,所获甚众。政和五年,所有收集到的经籍被宋徽宗派人秘密送到了福州闽县,让黄演山监督组织刻版。当时黄演山已是郡守了。而福建的刻版技术在当时是第一流的。这部道藏被称为《政和万寿道藏》,共五百四十函,五千四百八十一卷。在为宋徽宗印刷这部伟大文献的同时,黄演山也秘密地为自己私刻了一部。他每天都阅读这些经文。
      
       但他没想到,这种纯粹的阅读生活,也能给他带来血光之灾。
      
       当时,为了讨好皇帝,地方上有很多人都献出家传的经籍,或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各种稀有图书,绝世孤本。
      
       这些书有真有假,全都堆积在黄家的大藏书楼里。
      
       黄演山整日整夜浸淫在藏书楼里。他是从一本奇怪的经书中,注意到“船主”这个词的。那是一个道士写的,关于新近传入大宋边境的摩尼教问题的书。该道士认为这个宗教会祸国殃民。船,在摩尼教经文里一直是重要的象征符号。公元八世纪时,一份叙利亚的摩尼教文献就将太阳和月亮,都称为“明船”。科普特文献里也是如此。后来,波斯人就把所有类似诺亚方舟典故或唐朝时就传入中国的景教(基督教)中弥赛亚式的人物,一概称为船主。船主就相当于教父、领袖或头领。相当于一个宗门的救世主。而在中国地方上则演化成如五斗米教、八卦教、白莲教中的舵主。光阴荏苒,舵主或舵手这个名称,一直延续到明清与民国年间的地下组织。甚至也延续到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时代。
      
       而当年,黄演山是读到道藏第三千零七卷时,才发现这个秘密的。
      
       他根据比较摩尼教与景教、道教、墨家系统和佛教等的玄学区别,还发现这里记载的所有教主和领袖都是些大骗子。
      
       因为据这本书里所说,摩尼教进入中国之后,受到很多人秘密崇拜,而它的目的是要先发展信徒,然后夺取东土的政权。市井传言,摩尼教徒都只吃素,膜拜鬼魂,穿黑衣,戴白帽。他们和宋末很多地方农民起义军结合起来,就成了反政府的宗教武装。其势力一度非常大,总是造成混乱和犯罪。
      
       黄演山将摩尼教的“舵主”来源、自己的研究与他们传道的野心目的,写成了一份奏折,告诉了宋徽宗。这立刻引起中国宫廷的警觉。宋徽宗本信道教,于是立刻开始打压中国境内的摩尼教。这使得该教损失惨重,死了不少骨干,在东土也一下就变成了非法组织,只能在地下传播。(要到两百多年后,即当摩尼教变异为明教,也就是元末明教徒朱元璋投靠小明王后,逐渐扩大势力,建立了明朝之后,波斯人的原始目的才算是达到了。)但在当初,黄演山的行为,以及他对中亚经书的诠释,遭到了波斯教徒的大记恨。
      
       大约在1119年,摩尼教波斯总教廷,派遣了一个深通汉语、儒道佛三教经籍奥义和杀人技术的宗教间谍,前往东土。这是一个波斯人。当时叫色目人。他来的任务就是要拉拢黄演山。如果不行,就暗杀此人。色目人身上带着匕首、毒药、腐蚀剂、蛇、银子和摩尼教的《大力士经》与《大二宗图》等经书,徒步翻越了阿富汗、巴基斯坦与中亚雪山,又越过了昆仑山、天山与火焰山、穿越塔克拉玛干与罗布泊,经河西走廊进入敦煌。但是在敦煌边关,他被扣留了。当时官府禁止摩尼教,敦煌太守怀疑他是奸细,对他进行关押和拷打。他的经书也被没收并烧掉了。只留下了一册《摩尼教下部赞》(即史称敦煌汉文《波斯教残经》的那本)作为呈堂证据。这本书后来在敦煌藏经洞里被保留下来。正当色目人要被敦煌太守处决时,中国的靖康之乱爆发了。金国人攻打宋朝,将徽宗、钦宗二帝与三宫俘虏北上。亡国之风刮来,敦煌一带也大乱。不少西域盗匪乘机进入敦煌城内打劫。为了制造混乱,他们打开了牢房,放出一切政治犯和刑事犯。这个色目人也因此侥幸逃脱。他找到了自己的匕首和腐蚀剂,然后在酒泉附近,用仅剩的银子买通了一队南下的骆驼商贩。然后,他经甘肃、宝鸡与秦岭进入巴蜀。再之后,他又从长江乘船,一路向东,经三峡、湖北、江西与浙江,终于到达了福建。一路上他就靠偷窃、乞讨和诈骗为生。
      
       福建当时也陷入混乱,到处都是强盗。北宋的气数已尽了。黄演山和所有中国文人一样,因靖康之耻而陷入无限的抑郁和悲愤之中。他的药铺停业了。他每天都在村口借酒浇愁,发牢骚。色目人好不容易才在福建延平的一个残破的小酒馆里,找到了正在酗酒的黄演山。
      
       黄演山当时经济状况很窘困,喝酒也总是赊账,常与酒保吵架。
      
       那天,是色目人把烂醉如泥的黄演山背回到了黄府上。
      
       村里人一开始,还以为这个红胡子的人是个金国人,想要围攻他。可看见他跟德高望重的演山先生在一起,所以也就没动,只远远地看着,嘀咕。
      
       在黄府,色目人先用熟练的汉语与特有的热情,获得演山先生的好感。他谎称自己就是一个远道而来的,专程想向演山先生请教学问的西域读书人。他说信奉摩尼教。这立刻激起了黄演山的兴趣。色目人于是就在黄家住了下来。在接下来的数天里,他向黄演山详细讲述了公元三世纪时,教主摩尼是如何在波斯创教,又如何被信奉拜火教的瓦赫兰一世投进监狱,然后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还阐述了关于船主、光明份子、黑暗学的起源、矛盾、斗争与摩尼教的图解等在未来世界的意义。色目人把他所能记忆起来的摩尼教义,都翻译成汉语,阐释给黄演山听,并听取黄演山的看法。黄演山对这个红头发,绿眼睛的虬髯客虽有狐疑,但秉着对宗教学术对学子本身的尊重,他对这个古怪色目人开始另眼相看。
      
       黄家上下待色目人甚厚。虽在战乱时期,黄府又比较拮据,但依然是三日一小素宴,五日一大素宴,招待色目人。演山先生觉得,与这个色目学子饮酒谈诗,纵论东西方学术,真乃人生一大快事。那一阵子,黄演山还写了不少的诗词,最有名的就是《水龙吟》:
      
       五城中锁奇书,世间睡里无人唤。家家自有,月中丹桂,朱衣仙子。能驻光阴,解留颜鬓,引君霄汉。便西归、休梦华胥国,约无限、烟霞伴。谁是采真高士,幻中寻取元非幻。时人不为,玉峰三秀,尘缘难断。莫说英雄,万端愁绪,夕阳孤馆。到流年过尽,韶华去了,起浮生叹。
      
       吟咏闲暇时,他还带色目人参观了自己的藏书楼。几万卷图书汗牛充栋,让色目人看傻了眼,恨不得全都吞到肚子里。而黄演山则拿出自己的诗文和关于三教的研究,关于天文、地理与历史的秘藏文献,开始与这个色目人进行了长时间的玄学大辩论。他说出了自己对神、佛、前四史、异端文学、宋朝制度、礼教的缺陷、西域文明、妖道、玄奘和金国人问题等很多时事的看法,以及对整个中国文化的深刻怀疑。演山先生认为:宗教神学高于一切政治哲学,民族主义。但如果宗教异化为政治,就意味着出卖自己的神学。色目人也试图一点点地游说黄演山加入摩尼教,但却被黄演山拒绝了。黄说:交流可以,但自己绝不会入他们的异教。因为无论如何,他就是个只爱读闲书,写闲诗的散人。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几乎各自都忘记了这其中蕴藏的危险。
      
       又过了数日,色目人因对福建水土不服,发高烧病倒了。
      
       适逢乱世,药铺的药早已被兵匪抢空。黄演山为了给色目人治病,只好亲自进山去采药。他走时,嘱咐家人要好好照料这个西域学人。
      
       谁知到了晚上,演山夫人的一个丫鬟起夜时,忽然发现一个类似色目人的鬼影在藏书楼中闪过,不禁疑惑。丫鬟迅速告之夫人,夫人也觉得诧异。他们急忙来到藏书楼,却见色目人在往那些藏书里撒一种药粉。那些纸一遇到药粉,所有的字迹就开始模糊起来了,油墨也被腐蚀了。原来色目人是装病。夫人知道这些藏书可都是演山先生视为性命的东西,慌忙上前质问。色目人没料到这么快被发现,见事情败露,百口莫辩,他情急之下拿出匕首,刺入了演山夫人的腹部。夫人一声惨叫,倒地而死。然后,色目人在慌乱之下越描越黑,又相继杀死了闻声而来的演山先生的儿子和几个丫鬟,仆人。屋子里满地是血,腥臭无比。只有一个小女儿,因躲在床底下,得以幸免。
      
       色目人见自己一夜之间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又有些后悔。
      
       毕竟,自入黄府以来,演山先生对自己还不错。虽然自己有使命在身,但经过多日接触后,他对这次的任务的意义已逐渐开始产生动摇之心。他的想法是毁掉所有黄演山关于摩尼教的藏书研究,顶多就杀他一个人。可如今却杀了这么多无辜者。羞愧之下,色目人连夜出逃。他翻山越岭,想远远地逃离中国。可是他仓惶之中什么都没带。附近一带兵灾连年,走了几十里地也没有食物。他又连续坚持走了几天。在一天夜里,色目人终于因饥饿而昏倒在延平东边一个叫“鲤鱼朝天”的山谷里。最后,他被一头比他更饿的华南虎撕成了碎片。
      
       而黄演山采药回来。进门一看,见家人全都意外地被色目人无情地杀害了。只有一个小女儿坐在地上大哭。这种激烈的恐怖、愤怒与悲恸,让中年黄演山仰天怒吼,痛得昏厥在地。
      
       清醒之后,他大哭了几天几夜。最后,才忍着剧痛去查明色目人的真相,对自己的大意悔恨不已。而且,他不仅仇恨色目人和摩尼教,还认定这一切都是那些典籍和图书惹的祸。一怒之下,他一把火烧掉了他的藏书楼,把全部道藏、方术、佛经与自己的研究手稿全都付诸一炬。大火烧了大约有半个月之久,漆黑的废墟像一座黑塔,耸立荒凉的延平。满山遍野,到处都飞扬着苍白的纸灰。甚至几个月之后,有一些买不起书看的村野穷秀才,都还能在那废墟里寻出一两本烧坏了的图书来读。而黄演山私藏的那几千卷《万寿道藏》抄本,也在这次大火中几乎被烧光了。据说此书在宫中那一套,因靖康之乱而被毁。但金代时,还有人看到过一些流传在民间文人之间的残本。那就是黄演山的私藏本。
      
       再往后,这套伟大的类书就完全不见踪影,彻底从历史上消失了。
      
       而且,从那之后,黄演山也变成了一个行为非常极端、冷酷,动辄使用暴力的怪人,一个可怕的疯子。
      
       他先是继续在村里经常酗酒,打架。有一次竟失手把另一个秀才打死。郡守打死了人,执法犯法,罪加一等。为了逃避官府的捉拿,黄演山就带着小女儿出逃了。他们驾一艘木筏出海,躲到了福建东边的一座荒岛上。他和小女儿藏在一个破山洞里反省自己的大意和人性的罪,开始只能靠捕食岛上的鱼虾和麻雀为生。他觉得自己怨恨一切书籍,一切文字,一切宗教。因为正是对书的诠释,最终害了他的全家,而并不是什么中国人或色目人,道教或波斯教。他在大自然的风吹日晒中,一度变成惊弓之鸟。他自制了一把弓箭,谁要是冒然上了岛,他就射杀谁。然后,他就和小女儿分食那个人的肉。后来,没人敢再上岛了。冬天时也找不到鱼虾和麻雀裹腹。当女儿因过度饥寒交迫而大哭时,黄演山就索性出海去抢劫过往的渔船和商船了。有时,他还秘密潜入到沿海的县城里,盗窃富家,杀人越货。在这个过程中,他还结识了一些附近夜行的惯犯,有了不少帮手和门徒。他过去所学的地理学、兵法、奇门遁甲、火药、医学或气候方面的知识,也都派上了用场。他成了一个连续作案、非常邪恶的通缉犯,一个神秘的地方海盗团伙的头儿,一艘贼船的舵主。
      
       演山先生失踪十多年后,因福建沿海一带杀人太多,官府才不得不出动军队去围剿那个住在荒岛上的怪人。黄演山毕竟是个读书人,没有正式打过仗。在正规军的包围下,他的帮手和门徒都死于非命。他自己和女儿想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也落入水中被擒。他们被押解回到闽县城里,游街示众,还差点就被斩首。可在公堂上,一个老衙役忽然认出了他,说他是失踪多年的演山先生。老衙役的话让县官和大家一惊。然后,县官将黄家的案子、卷宗和资料送到州府,州府又送到了朝廷里。这时已是南宋初年了。宋高宗赵构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黄演山是一个曾为太上皇宋徽宗刻版过《万寿道藏》的大学问家,于是特赦了他。不久,还请他与其女都到了京城。请黄演山做了一个少傅的闲差。但他仍然忘不了家人被杀的那些悲惨景象,夜夜恶梦不断。两年之后,黄演山在杭州因狂病而死。他的女儿则被收入后宫为妃。赵构为了照顾黄家的面子,下令在所有关于黄演山的档案里,抹去他的海盗史和一切发狂的记录。可他在荒岛上杀人吃人的事,在闽县当地却从未被人忘记。由于那荒岛就在福建的东边,而黄演山在大家眼里又是个命运多舛、悲惨、邪行、怪诞的人,于是,在元代后编的县志里,他就被那个地方的人开始称为:东邪。
      
       2010-1北京
      
       注1:本文提到的所有典籍、诗词、人名、地名、年代、历史事件、符号词语和道教与摩尼教的现象,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注2:黄裳(1044-1130)字勉仲,晟仲,人称演山先生。福建延平人。北宋末期至南宋初期的著名诗人,政治家,哲学家,宗教学家和闽县郡守。神宗元丰五年进士第一。官拜明殿学士、礼部尚书。卒赠少傅。其词语言明艳,如春水碧玉。代表作有《卖花声》、《永遇乐》《宴琼林》《减字木兰花》等。史载宋徽宗于政和三年下诏天下访求道教仙经,所获甚众。政和五年设经局,敕道士校定,送福州闽县,由郡守黄裳役工镂板。所刊道藏称为《政和万寿道藏》,共五百四十函,五千四百八十一卷。金代以后散失不存。黄裳刊印道藏的名气很响,后来明教刊印经书,也常盗用他的名字。如宋人陆游在《渭南文集卷五·条对状》中云:“明教伪经妖像,至于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为校勘、福州知州黄裳为监雕。”黄裳于宋高宗建炎三年卒,年八十七岁。有《演山先生文集》和《演山词》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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