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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

发布: 2009-12-31 18:49 | 作者: 黑蓝



       他紧紧抓着他手里的止咳药水,抬起眼,带着孱弱的攻击性。他头发齐耳,油腻而微微卷曲,颓废地挂在耳后。他蹲在掉漆与充满刮痕的塑料椅子上,体态显示出一种吸毒者才有的神经质美感。
       
       但他并不吸毒。对吗。
      
       对,他是个很健康的孩子,只是生活的地点潮湿阴暗,不利于精神状态的发育。他的母亲去世以后,他就离开了那间小发廊。他什么工作都做,只要能找到存在的可能性,他都会去实施。但他并没有能力得到十分成功的发展,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一个真正单纯而无心机的男孩。
      
       他很漂亮吗。
      
       对,他有一张充满现代感的高端的脸孔。你知道的,就像电影里的那些美丽而颓靡的男孩。他的美感,来自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别人无法看到这种美丽。他存在得太底层,太渺小,即使是有能力欣赏的人也来不及注意到他的微小的存在。
      
       他真的漂亮吗。
      
       我不知道,他很奇妙,而我认同这种奇妙。我觉得这种奇妙很迷人,于是他应该是漂亮的。
      
       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很多故事,关于他过去的生活。他的母亲,他生活的小发廊,他的阿姨与姐妹,他的止咳药水,他喜欢的发音,他的细小的日子。有的时候他蹲在那儿,然后轻轻重复一个发音,喝一口止咳药水,满足地傻笑。他看见我在看他,于是收敛起笑容,渗透出腼腆。
      
       他喜欢的发音是什么。
      
       类似于一个法语单词。Petit。他说小时候母亲在房间里接待客人的时候,他就坐在小发廊店门外的塑料沙发上,一直在发着这两个音 节,Petit,Petit,Petit。有的时候,伴随着这个发音,他会不自觉地晃动自己的身体。他说这样做可以让他集中注意力,更轻易地阅读与思考。
      
       门铃响的时候,你刚将一盆热水从浴室搬到男人床边。你直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看店的大学生将店门钥匙递给你。你对他说路上小心,他对你笑,挥挥手,转身跑进漆黑狭窄的楼道。
      
       你关上门,重新回到男人床边。你为男人脱掉身上的衣服,然后蹲下身,拧干毛巾,开始为他擦拭身体。在这段擦拭身体的时间里,你们皆沉默不语。这种沉默致使你将自己的语言功能收藏起来,让大脑得以更清楚地观察与思考。
      
       你看见男人凌乱而肤色暗淡的肩颈。你算了一下,发现再过两三年,眼前的这个男人就要到达半百的年岁。比起他来,你觉得自己好年轻。但对于你而言,年轻 并非生活的保障。死亡的阴影伴随你很多年,在开始时还有巍巍颤颤的对死亡的接近感,但时间长久后,这种接近感便暗淡了许多。你开始感觉到心灵的解放,开始 觉得也许死亡并非是一件沉重而可怕的事。你觉得即使有一天你被宣判了死亡,你也会调整好心态,尝试着接受它。
      
       现在,你触摸到男人干枯的失去知觉的双腿。你记得男人对你说过,自己有大半的身体都已报废,但却依然要带着这些报废的部分。他说也许把这些报废的部分 都去掉,自己依然是一个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个体,但没有了这些报废的部分,他也便失去了他的生命。因此若要存活,他就必须带着这些坏死的软弱的干枯的躯 体。他有愧疚,对你的,对他自己的无能。
      
       你再次拧干手中的毛巾。男人接过你递给他的毛巾,开始认真地为自己擦脸。这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他一直坚持自己洗脸,他说那些由自己的双手带动的毛巾 触摸到面部的感受,是一种对自己的存在的感受。他抚摸自己的脸,觉得兴奋,于是开心地笑起来。他将毛巾递还给你。他说他摸到了一些胡渣,它们的质感很诱 人。你伸出手仔细抚摸了他下巴的细小胡渣,那些触感转化成一些浪漫的情绪,沿着手臂,一路传播进你的大脑。
      
       你将棉被重新压在男人身上,轻轻拍打好,将男人的身体完全地包裹住。你抓起床头柜上发黄的空调遥控器,对准左上方墙壁上的空调,艰难地按下按钮。你集中着注意力,确定自己听到空调发出“嘀”的一声,然后你看了看遥控器上的小屏幕,确定空调的温度已比之前提高了一度。
      
       你将脸盆重新搬回卫生间,把盆中的脏水倒进洗手盆,然后你抬起头,看见自己踏实而满足的脸。
      
       小发廊的生活是平实而冷静的。他在其中经历了小学和初中,从一个无知的儿童成长为挺拔少年。他并不为自己的生活处境感到自卑与尴尬。相反,他成了护卫者,维持小发廊里其他人的尊严。他说那些阿姨与姐妹总是对他很好,因为他是店里唯一的男孩,也因为他总是充满关怀与正义。
      
       但我总是不愿意相信一个生活在如此处境中的孩子,心灵上不会受到一丝影响与打击。性对儿童的冲击力总是巨大的。他看见小发廊里的阿姨们在夜晚站在店门 口招揽男人,听见小隔间中传来的隐约的情欲叹息,另外也眼见了一些我们无法得知的事件,作为一个孩子,不受打击是如何可能。
      
       我想大约就是这些原因,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开始喝他的止咳药水。时常喝止咳药水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虽然母亲一直对他很好,给他尽量多的零花钱,但 有的时候依然是不足够的。于是他就私底下向一些对他特别好的阿姨讨要,她们会给他凑一些钱,然后劝他要慢慢戒除喝止咳药水的瘾。
      
       但他没有戒除。为什么不告诉他的母亲。
      
       他母亲一直都知道,但并没有试图阻止他。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他也不知道。他说大约母亲明白他的心中有愤懑,需要一条非传统的发泄途径。或者母亲当时 已经知道她自己的身上有了病毒,希望看到自己孩子的生活能够无拘束。原本他的母亲就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本来想把孩子留给自己的父母抚养,但是他们不愿意 认她这个女儿,也不愿意接受这个孙子。于是并没有经验的她就必须承担起另一个生命,寻找一条可靠的生活道路。
      
       那么小发廊就接受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
      
       一点原因,是因为他们来不及关心这样的环境是否会对一个孩子造成严重影响,另一点原因,是这个女人可以为他们带来金钱利益,最后一点原因,在于他们认 为这是一件助人为乐的事,可以收留一对落魄母子,并且给他们创造生活的条件。大家都并非毫无人性的剥削者,有利益的私心,当然也会有善意的考虑。
      
       你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医院的大门口。你刚拿到自己的化验单,结果显示HIV呈阳性。你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抬起头看见门外生机勃勃的阳光。你很木 然,只觉得医院大厅的温度有些冷,自己可能没有穿上足够多的衣服。你低下头再次确认了化验单上的结果,然后你仔细将化验单折叠整齐,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里。
      
       你看见离你不远处的坐在轮椅里的男人。你可以看出他的明显的瘫痪体态。他的身体无力隐藏在宽大厚重的衣服里,头发油腻凌乱,整个人毫无生机。你能够看 见男人眼中的泪水。那些眼泪滴下来,滑过男人苍老黯淡的脸。男人伸出手,用手掌抹掉面上的泪水。一些残留的液体留在侧脸颊上,似乎带着皮肤上的油腻与肮 脏。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你确定他是孤身一人。
      
       你向男人走过去。你站在他面前。男人抬起头看你。你对他笑。你说外面的阳光多好啊,你说要不要一起出去晒晒太阳。男人答应了你。于是你推着男人的轮椅,和他一起走出医院大门,扎进弥散在空气里的热烈温暖的阳光中。
      
       后来男人告诉你,他那时候对你全无了解,之所以会愿意跟你出去,是因为他想他已经经历了足够不幸的事,再也没有什么境遇能够刺激到他。他说他是破罐子破摔,义无反顾。
      
       关于男人的瘫痪,开始时你一直都默认为是一次车祸。在之后的交流中,男人告诉你那是一次充满黑色幽默质感的意外。男人的颈椎不好,两节骨头变位,影响 到脊髓。但这并不至于造成瘫痪。某天夜里睡觉的时候,他不慎从床上滚落,造成颈椎严重移位。送到医院进行手术,无法挽回,于是变成现在这样。他说当时是他 自己摸索到床头的手机,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躺在地上等待救护车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孤身一人的生活的悲凉。他说他难得流了泪,从此以后就似乎变成 了一个多泪的人。
      
       你提出拍摄他的请求,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不久之后,他卖掉了自己潮湿的小平房,搬进你现在住的旧公寓。于是关于这个男人的拍摄,你进行了将近九年,一直持续到现在。暗房墙面上一天一地的照片,大多都是属于这个瘫痪在床的沧桑的男人。
      
       你从暗房走出来,看了看靠在床上的男人。他在看书,带着刚配不久的老花眼镜。冬日清朗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似乎给这个干瘪无力的男人消了毒。他看起来很 精神,比当年你第一次遇见他时干净了许多。他感觉到你出来,于是放下书,抬起头对你笑。你迎着他的笑容走过去,你说你拍摄男孩的那些照片很快就都好了,你 说你现在要下楼看看烟酒行里的生意,你说你也许要重新招一个伙计,因为那个看店的大学生就快要放寒假。
      
       我想听听他生活中的具体的事。我觉得那一定是一些带有浓厚戏剧性的生活片段。
      
       让我想想。他说了很多,我大概就记住了那些比较有意思的让我印像深刻的事。大约是在他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小发廊里一个和他关系很好的姐姐让他男扮女 装,去勾引一个很会说大话的中年客人。她们给他画了浓妆,穿了热辣的内衣。男孩坐在那个客人腿上,一直在撒娇。所有店里的姐妹们都忍不住笑。男孩的母亲在 和另外一个客人交谈,但无法集中注意力,老想看看儿子已经把客人耍到了什么程度。
      
       他母亲也不管他。
      
       男孩说自己做了决定,母亲也不愿阻止。那个客人骂过店里不少的人,平日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所有人都期待有一天可以让他难堪。后来男孩一直将中年 男子勾引进小房间。那个男人开始拼命摸男孩的身体,直到发现男孩身上有和自己一样的东西。男人用力打了男孩一巴掌,然后慌乱冲出房间。所有人都等在外面取 笑他。男孩的母亲冲进房间,确定中年男子没有侵犯到他。男孩没有告诉他母亲自己被打了一巴掌。他说他那时候很开心,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好的事。
      
       那个中年男子呢,有没有进行报复。
      
       没有,他再也没有进过这间小发廊。大约是觉得没脸面进。
      
       还有呢。
      
       有一个姐姐,他说她很胖,皮肤很白,某天被发现死在小房间的床上,双手手腕都割开,流了一床的血。男孩不小心看见这景象,虽然很快被大家拦下来,但依 然在心中留下深刻印像。后来听到店里其他人的议论,他大约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个女人被父母强迫嫁到村里另一户人家,后来逃出来,在小发廊里工作,一 年多以后回家乡,以为父母会原谅她,但父母连家门都没愿意让她进。回到小发廊以后失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自杀了。
      
       就没有一些美好的事吗。
      
       其实大多数都是些美好的事,但能够触目惊心的,都是那些悲哀的东西。男孩讲的美好的事很多,我能记起的大约只有一小部分。男孩读书的时候,回家做作 业。店里的很多人都是他的辅导老师。为他报听写词语,听他背书,给他签字,教他做数学题。他说其中一个人是店里的客人,后来娶了店里的一个姐姐。然后一次 老师家访,店主阿姨把自己的小公寓借给男孩和他母亲,让老师的家访能够顺利完成。过年的时候客人很少,就干脆关了店门,一群人在厨房里做大餐,围着圆桌吃 年夜饭。那些过年回家的姐妹,其中一个自家田地里闹了虫灾,没钱过年,大家就凑了一些钱让她带回家。像这样的事很多,小发廊的气氛大多时候都带着女性的喜 乐与温柔,有点小疯狂,有点小心机,又总是存在广泛的关怀。如果母亲依然在,男孩也许就不会离开这间小发廊了。
      
       他的母亲到底生了什么病。
      
       艾滋。
      
       男孩那时候多大了。
      
       十七岁。在读高中。考上高中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凑了钱让他去上学。但母亲去世后,男孩就从那个小城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男人穿着厚重的羽绒服,怀里抱一条毛毯,靠在床头等你。你将钥匙,钱包和手机放进背包里,然后抱起男人,从公寓中走出来。男人很轻,即使穿了很多衣服,抱 了毛毯,你依然能够很轻易地抱起他。男人伸出手,关上公寓的门。你抱着他走下楼梯,把他安顿在楼下的轮椅上,将毛毯严实地盖在男人腿上。
      
       你准备带男人去市场买菜。经过烟酒行的时候,你向男人介绍了你新聘请的店伙计。是一个单亲母亲,孩子还在襁褓里,被放在烟酒行角落的一个大竹篮里,睡 得正熟。单亲母亲将孩子小心翼翼抱出来,放进男人怀中。孩子轻轻蠕动着小嘴,泛出一点点口水。男人伸出手指,摸了摸孩子的脸。你看见男人在笑,对着温热柔 软的婴儿,面上泛溢出自在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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