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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雪

发布: 2009-12-10 22:29 | 作者: 北村



      
       陈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踉踉跄跄地离开柳泉家的。午夜的冰冷空气像两块铁板一样挤压着陈琛,他的脊梁仿佛要断了!远处公路上仍然蜇伏着那条一望无际的烦躁的长蛇。陈琛坐在石头上仔细想了想梦一样的巧遇,他的好奇给他带来了比眼前这场冰灾更恐怖的灾难:他突然有了一个儿子,如何向严厉的妻儿交代?陈琛用强劲的逻辑推演了一回,无法否认柳泉所言为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陈琛现在突然相信命运这一回事了,它会在你以为可以逃脱责任地突然现身,让你原形毕露。陈琛走回屋子,看到妻子和儿子鼾声大作:妻子如果知道了真相,陈琛能看到的前景是家破人亡。。。。。陈琛突然疯狂地往柳泉家跑。他叩响了门环,这次出来的是柳泉。她儿子、不,陈琛的儿子已经不见了。柳泉说,他到他爹那里去了。陈琛说,我需要马上和你谈一谈。
      
       柳泉把他让进屋,说,如果你是想给我一笔钱,我不会接受。我就是要你把他带走,这样他才有前途。陈琛说,他不愿走,他说钱没用。柳泉疲倦躺下,钱是没用,可他是个人,我死了,他应该有父亲,你是他的父亲,事情就是这样。我已经知道你在哪儿了。二十年前你跑了,我找不到你,二十年后你再也跑不了了。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找到你才去死。陈琛低下头,瞧你说什么?我们好好商量嘛。柳泉看着他:你认儿子还要商量吗?陈琛说,我现在的家庭不适合突然出现个儿子,这样我妻子会死的。柳泉笑了,不会的,我都没死,她死不了。陈琛说,你还是恨我了。柳泉说,没有,我只是实事求是。就像我丈夫,到城里打工,时间一久,他就找了女人,我也不恨他,你说男人没女人能行吗?这也是实事求是,就像你当年有老婆,可到我们这儿缺女人也不行。陈琛问,你丈夫,他也病了?柳泉说,他先得了花柳病,以后去讨工钱被老板的人打折了腿,现在在山上看水,兜了一圈,农民还是农民。陈琛想了想,说,农民不会永远这样的,也许不久城里人可以到乡下来投资,办农场,你儿子就会成为农业工人,还可以在农场占股份。柳泉说,是你儿子!陈琛醒悟。柳泉叹气,人不对,庄稼就长不好。他在外面打了十年的工,结果是一场空。要是当初他不走,也不会被女人骗光了钱。陈琛,去吧,你向你妻子说清楚。
      
       陈琛无路可走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到屋里。子夜的黑像一大只大网罩住了他。陈琛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已过的四十几年只是一场梦,只要他推醒眼前这个女人,说出那个秘密,这个梦就碎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可是陈琛无路可走,就像远处凝滞长龙般的车阵一样,不能往前,也无法后退。陈琛终于推醒了妻子。妻子醒了,睁着惺松的眼问:你到哪儿去了?像一只鬼。陈琛说,起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
      
       高速公路上终于开来了一队巨兽,军队的坦克来了。它们沉重的履带碾碎了路上的积冰,众人欢呼起来。救援队员跟在坦克后面迅速除冰。陈琛的妻子疯狂地开着车子窜上公路,儿子和母亲争夺方向盘,警察大喊大叫,车子终于被儿子控制。他向警察解释,我母亲受了刺激,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儿子把车子开到旁边的田里,劝慰着母亲。母亲哭叫着,我撕了他!我撕了他!儿子说,你怎么撕了他?他干了就是干了!不过是我多了一个哥哥而已。母亲颤抖地说,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骗我?这时,陈琛已经走到车旁,他精疲力竭,对妻子说,我不想骗你,才跟你说。妻子让他滚开。陈琛说,我可以滚开。妻子说,一切都结束了。陈琛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说,是,一切也该结束了,我累了。我这二十年活得不像人,我早就想结束了。我天天赚钱,就像一个挣钱机器,我们分头赚钱,晚上睡在一起,连说话的劲儿也没有。我是该结束了。我总是想去渡假,我也想写诗,我想做很多的事,就是不想挣钱。结束了,结束得好,我就纳闷,我活着为什么?挣钱怎么会成了我的职业?挣钱应该是工作的报酬,工作也才是快乐的,我爱工作,可不爱挣钱,什么时候,挣钱变成了第一位的?像绳子一样拴着我?他娘的!我过的是什么生活?我怎么会那么傻?我若是能从八十岁活回一岁,我就什么也明白了,我再也不会这样活着!我现在说出了秘密,我轻松了。我对不起你!我是个骗子!我骗了两个女人。现在一切都没了,我自由了!你们走吧。我要带着我的儿子,对,我的儿子,去我想去的地方!
      
       儿子看着陈琛,对母亲说:儿子?谁的儿子?他疯了!两人关上车门,发动车子上了公路。陈琛一个人往田野疯跑。他摔倒在田里,望着天。这时,天渐渐亮了。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一团,似乎在觊觎前进的希望。陈琛不停地奔跑,一直跑到了山上。
      
       山上有一个破寮,一个苍白脸拄拐棍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说,你是陈琛吧?我儿子跟我说了,我是王令林。陈琛吃惊地望着他。王令林说,进来,我这里有烧酒,可以暖暖身子。
      
       陈琛走入,坐在四面漏风的破寮中,王令林倒了烧酒,两人喝着。陈琛立刻觉得身子热了。他看着王令林说,我认得你,你给我们支教的学校砌过墙。王令林说,是。你走后,柳泉到处找你,进城找了你两个月,回来后就像中了邪似的。被人骗的女人很可怜。她也不自杀,也不哭,就这样一直瘦下去,最后瘦成了一张纸。我劝她别想了,让她进城找工作,也活出个人样来,可是她却说,我再也不认识城里人了,也不认识读书人,我是个农民,种地生孩子,我嫁给你。这样,我就和她成了亲。对,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得很。陈琛问,打工的事是怎么回事?王令林叹口气,我进城打工,没想变成了二兼户,两头跑,两头不落好,后来只好请人代工种地。是我不好,在城里认识了一个坏女人,把病传给我,还骗走了我十年的积蓄。我去讨工钱,被人打了。我回家的时候,村里传开了,说柳泉被来我家代工的黑老四强奸了,我气坏了,要吿他,后来黑老四的堂兄王令发给了我们一笔钱,他是工头,有钱,我们正缺钱,就算了。后来柳泉得了病,因为我断了腿,她只好去挣钱。有一天,印染厂开到村子来了,我们不要出远门就能打工了,大家高兴坏了。柳泉在印染厂打了两年工,不知怎么,就得了膀胱癌。水变毒了,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抱着她哭,她也抱着我哭,我们从没像现在这么好过。我说我不该找那坏女人,她说她不该逼我打工。我们说开了,就好了。现在我才知道,这地里种什么都不行,只有诚实,是最好的庄稼。
      
       陈琛问,我要把王成带走,柳泉跟你说了吗?王令林说,没有哇。陈琛说,柳泉说他是我的儿子。王令林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这婆娘,她是吓你的,王成是你走后三年才生的,是我的儿子。
      
       。。。。。。。车流终于动了。他们也要上路了。柳泉、王令林和儿子来送他们,给他们带上些馍馍和腊肉。陈琛说,不会塞车了,没那么倒霉的。陈琛突然问柳泉,为什么要骗他?柳泉说,我只是想出口气,让你当着老婆承认我们过去的事,算是对我有个交代。这时妻子说,也算是对我有个交代。陈琛说,王成要是想好了,可以来找我。柳泉说,你不是说要回来开农场吗?陈琛说,是。我说到做到。柳泉说,这样他就不用再出去了,我们一家可以在一起,多好。
      
       车动了,越来越快。道路终于打通,长蛇般的车阵轰隆隆地上了路,好像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柳泉和王令林在后视镜远去。。。。。。积聚了一夜的无边无际隐藏着的热情,仿佛在一刹那释放出来,逼退了前路上的天寒地冻。阳光从远处的山峦突然跃出,照临车窗。
      
       妻子问他,你真的想在这里开农场?陈琛说,无论在哪里开农场,诚实是最好的庄稼。
      
       (完)
      
       原载《周末画报》十周年纪念特刊
 
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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