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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切的深处

发布: 2008-8-29 09:33 | 作者: 女巫杨沐



边巴教我舞蹈,我也就跟他们跳男性藏舞。于是我再次验证一个私自经验:在性别止步的地方再迈出一脚,你能意外获得与以往大相径庭的认识。当我跳男人的藏舞时,我获得一种可能类似男人的对大地、天空、太阳的认识,这种认识至少包含宗教的虔诚。

跳起来舞,玛琼不再旁顾,她跳着男人的舞,学着男人的神态,有种很远的眼神。可能是在草原的缘故,她的目光像马驹看着远方,像山上的小羊,从这个山头望着那个山头。说不好她哪点神秘,她一个放羊孩子身上有团迷蒙的东西,同时又是清澈的,她的清澈让你打眼一看,居然看不出是男孩女孩,看不出她想什么,她的倾向。一个平地汉人孩子,七八岁后就能看出社会在其身上的烙印,能看出其个人取向,而在玛琼身上没有。

那天,玛琼好像把所有会唱的歌都唱完了,最后就唱到《香巴拉》,我没怎么在意,没听出这首歌比其他歌更深情悠扬,只看见十一岁的玛琼头发一甩一甩,大幅度跳着,胸腔像风箱一样鼓着,唱着唱着,在我的注视下唱得自己泪流满面。眼泪毫无征兆地流出来,歌声并没停止;我听不懂玛琼唱的什么,只能听出香巴拉、香巴拉的喃呢。边巴伸手给玛琼抹泪,玛琼的小辫子一蹦一蹦还在跳。

“我会死的。”边巴手上的黑泥把玛琼的脸抹花了,玛琼突然不跳了,喘着气说。边巴又一下一下替玛琼抹脸上的泥。

“她说什么?”我没听清,或者,我不相信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

“她说,她会死。”边巴难过地看着玛琼,解释给我听。

“谁不会死?!”他大声安慰玛琼。

“因为唱这歌,你就担心自己会死?”

“我可能活不到见到香巴拉……”

一股悲怆登时从我脊椎的底部窜上,又从咽喉深处、烟雾一样冒出来。在此之前,香巴拉于我只是一个与藏人有关的词汇,而此时,在玛琼唱着唱着就流出的眼泪里,我感觉到,香巴拉是摆脱苦难生活的最甜蜜的去处。

玛琼说,我要去拉萨。

这又过去些许年份,2006年8月,我从格尔木,沿青藏线进入拉萨。拉萨像遥远的西天的上处,世世代代安存在那里,而我,则跌跌撞撞扑进去。我的天灵盖和风中发出声响的金瓶共振;我的眼睛在千折百回的庙宇深墙中眩晕、丢失方向;我的双脚和步伐被拉萨的光影几何状切割;气味像起伏的远处的调子;静,不是没有声音,是声音消散在厚墙、空间、土地或天空中的迅速,四周以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惊心动魄,啮食着你的耳膜。

我又见到杉子,在拉萨八廓街的缤纷里。她依然卖藏式首饰,不过不再声称读一门哲学,而是寻求修一支宗教。见到她时,我被她的形象镇住了:她苗条而白皙,眼眸灵活而潮湿,脸上漾着婴儿睡着时的微笑,也就是,这种微笑不对任何人,也不对任何事,慢慢地,从深处,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荡漾出来。她头顶的头发全白了,没有一根杂色的白,这些白发,一部分打碎作刘海,另一部分和后面灰色的头发挽成一个练功攥儿。杉子会跳舞的,她把衣服缠在腰里给我跳藏舞《母亲》,舞蹈中,她的背始终弓着,脸从和地面平行的位置仰起,抚动的双臂,像是安抚世间的苦难和不平。

杉子一年前摘除了子宫。也许因为伶仃苦寒、居无定所,也许因为早年混乱、过度的两性生活,她那曾经孕育过不成熟生命的子宫,长出了像葡萄一样繁密的癌细胞, 像一个疱衣包着一包毛栗子,于是,医生连疱衣一起摘走了。杉子留着那个挤满毛栗子的疱衣,泡在福尔马林里,放在她西藏的家中。她依然单身、依然总做出格的事,只要动一动,就惊着别人。

“对于病,你只能忍受,并把它作为神力赋予你的生命体验。你心平气和地体验疼痛,体验器官坏死,长满我们还不能理解的物质,体验它从天经地义的身体里摘除,体验身上的疤痕,体验零子宫的空荡感,体验没有子宫的性爱,体验从前的快感变得若有若无,成为遥远的、遮蔽在雾后的记忆……这是一种病么?是的,也不是。就 像你创造了有臂的维纳斯,它给你一种感受;如果你创造了断臂的维纳斯,你难道不是一种完全的感受吗,实际上是完全的,只是,它是另一种罢了。子宫癌,给我的,就是这样的体验和不一样的生活。”

我很想当街跟杉子接吻,既然她已经没有子宫,她就是跟我不一样的人,我可以把她当作没有女器的人来爱。就像她对上师那种没有性别的爱。

两天后杉子带我去见她的上师,路上,杉子对我讲起她第一次见到上师的情景:“我无法忍受身体的难受,必须用皮肤接触上师,才能缓解倾心和依顺心之剧烈。我有种将自己祭献的冲动,祭献就是,将自己劈开,展开来,呈现到上面去。

“我泪流满面,在上师轻轻说一些话之后,那些话是大悲咒。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人是围绕大自然的季节和时间转的,而神袛有另外一个时间,地球之外的时间,上师就存于那种时间和空间,用那里的节奏对我念大悲咒。

“我吻了上师的手,上师不动,却怀抱了我。我渴望被一个巨大的胸怀环抱,让我就此安心,就此安定。”

我和杉子拜谒了她的上师,在杉子身上出现的情形在我身上没有重演,杉子找到了她的香巴拉,而宗教救不了我。

我在黄昏的哲蚌寺的深墙窄巷中徘徊,一举目,望一方墙屋的错落;一回眸,惊艳一袭紫红的僧衣飘曳;耳边有风铃的叮当和晚诵的低回诵唱;鼻翼里,像粘膜一样贴着酥油的奇异芳香。我还是只单影薄。让我变成一句经文吧,被人诵起;或变成一首歌,被人传唱——在层层叠叠的墙的褶皱里,让我变成一个非物质的形态,被人时常说起,又被人经常忘记。

我在哲蚌寺悠悠荡荡,两三天时间,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一天下午,在哲蚌寺的墙外,在靠墙的角落,见到一个也叫玛琼的女孩。这个玛琼应该不是我在香格里拉见到的玛琼,因为,她比香格里拉的玛琼要小得多,六七岁的样子,不过其他特征就太像了,穿着男孩子的藏袍、藏靴,戴着康藏男子的毡帽。最像的是几乎一样的男孩子神情,飞舞着手脚跳着男人的舞蹈,最奇异的,是她唱着一首呼喊着“香巴拉”的歌,那歌声像平地乍起的鸟群,呼——地一下飞起,扑啦啦的,四周都是歌声。

这个哲蚌寺外的玛琼和几个女乞丐在一起,她们面前放着用搪瓷缸子或铁罐盛放的青稞粉,晚上还点着酥油灯,女乞丐们坐在和神袛相通的时间里,转动着转经筒。玛琼在浑然不觉中唱歌跳舞,她扯着嗓子用男声唱着,大幅度地舞着身体,唱着唱着,眼泪从戴着的大帽檐下淌出来,滚在下巴上,打在前襟上。

在浑黄、变形的时空中,我感觉,哲蚌寺外的玛琼是香格里拉玛琼的又一次投胎,这个像小男孩一样的玛琼永远长不大,永远在长成女人之前就重新投胎,重新获得父母的手捧怀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小女孩的甜蜜和欢笑,一生又一生地满怀希望地寻找和等待,由双层雪山包裹的、开着鲜花、流淌着酥油的香巴拉。

我在哲蚌寺日夜不息地呆了三天,呆得形消骨峭,灵魂出窍,杉子第三天来接我,说我的头发也会白完的,我说好吧,回去吧。我回到西藏青年旅馆,忍着快要昏倒的眩晕,在层层叠叠的留言帖中寻找。我跟杉子说,不找到我不睡觉。于是,杉子和我一起寻找。她说我得放下,我说,找到了,就放下。人不能一辈子一次都找不到。杉子不再出声,她理解我,就像过去我理解她。

我们一人点一支蜡烛,趴在留言墙上寻找,一些人出来一次看到我们趴在上面,再出来一次还看到我们趴在墙上,于是他们站住,先是打量我们,然后明白了点什么,也帮我们找,或者帮我们举着蜡烛。午夜的时候,留言墙前聚集很多人,一部分人面向留言墙,大多数人背着留言墙,围成一个圈。他们点着蜡烛,点燃好几盏蜡烛;有人拿来吉他,有人拿来啤酒;有人唱歌,有人趁兴跳起舞来;有人尖叫,当然也有人调情。大家把它当作又一次狂欢,人生尽欢有几时?

我找到了两年前一个男子留在这里的留言帖,我知道有这张留言帖,两年来一直没来取,我拿下纸贴,大家竟是一阵欢呼“找到了”,于是大家为“找到了”,再把狂欢推高潮。

那张纸贴上面写着:我是你的喜剧!

我踱回房间,撂下欢情的人们,把自己撂到洁净的床上,叹口气,睡着了。

在一切的深处,可能就是那个香巴拉。经过这许多年,玛琼、杉子和我,可能都各得其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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