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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切的深处

发布: 2008-8-29 09:33 | 作者: 杨沐



多年前,我跟杉子在藏地游荡时遇到一面湖。那是五月,云贵高原上还是早春,有积雪在远处的山头,红柳在河谷静悄悄地泛出冻红。我们是四五里外先闻到湖的气味,那跟平地的湖不一个味儿,它像一个罩子,自成体系,四周洁净的气流向一个深处滑入,我们走着,能觉察带入感,有种牵引着进入的踉跄。

那是高原一处湿润的涡处,高原在这里撕开两个口子,将多出来的物质旋出一个小坡。云杉长在坡的深处,白桦林布在湖的边沿,高山草原以音乐的姿态深情地起伏着,一棵、两棵孤凛凛的树站着,树上冒出轻小的绿芽,仿佛风一吹,就会吹下树去。草原上紫色小花也有开的,淡得仿佛不经意,那一抹抹淡紫,好似少年时对远方遥不可及的想象。天下着斜雨,这雨有时变成随风飘的雾,从身后飘来,穿过我们,又从身体的空隙飘出去。我套着吉普赛红披肩,杉子从司机那里借了件军大衣,我们忍着震惊和内心的激情,谁也不说话,走近潮湿的涡处。

杉子是我在生命醒悟途中遇到的,刚才将军大衣披到身上时她深吸一口气,说,她喜欢卡车司机身上的味儿,那是荷尔蒙、汗水和汽油的混合。汽油加尘土的味道,自小就给她关于远方的想象。她喜欢远方,也不断将自己抛到远方。她是卖手饰的女孩儿,三十岁,她把藏式手饰卖到了巴黎。我第一次见她就喜欢她身上的味儿,那是一种和地下酒吧、墙壁文化、街头艺术混杂起来的味道,破碎、被伤害、又桀骜的味儿。杉子喜欢远方,也就是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她的此处,她总向往没去过的地方。

“你永远找不到任何可以让你住下去的城市。”她说。

“我总是从一个城市迁到另一个城市,住一段时间就感到恐慌。”她说。

“因为一个男人定居?我倒宁愿这个人是女人。可女人又留不长我,时间长了,她们讨厌我。”她说。

有风,雨斜着下,象一根根细剑挑开你的外衣,挑开你的皮,让你仅以一颗心脏,一付大脑,面对这景物。我一边顶着小风向湖水走,一边就这样剥开自己。我说,一到这样的景地,这样的时刻,就想念爱情。杉子说你有爱情么。我说没有,爱情似乎总在远方或幕布的后面。杉子说她的生活总在远处而爱情总在眼前,爱情是一触即发的事情,就像盈盆的水,一碰,水就出来了。我们呵呵地笑,杉子说,她愿意跟刚认识的男子在大自然里催发爱情,就像植物在大自然里生长,而同时想跟多年的老情人在老酒馆里讨论哲学。杉子读过萨特全集,她甚至能背诵其中的戏剧片断,她说人不可以不了解一位哲学家,就像不可以从来不读一部文学作品。她时不时说她爱我,并说一个人不可以一辈子不爱一个同性。“我现在把你爱了,运气好,老了再爱一个小姑娘。”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总被女人依恋地爱着,这是我总在男人那里找不到爱情的根本原因。杉子说我,其原因是想在男人那里找到女人般的爱,所以事情便是那么的不可能。

在去湖的路上,先经过一片白桦林,白桦林的旁边有座原木搭成的木屋,我们进去看了,墙上挂着画在白桦树皮上的风景小画,外屋是伐木工具,里屋是木床,床上铺着狗皮褥子,一盆火炭在一旁烧着,潮暖的空气吹得人脆弱而缱倦。杉子说你得拉我出去,不然我会在这儿睡一觉。这是旅游区的景致,一切安排都是道具,而我们总在道具前感怀。杉子喃喃自语,为什么人们喜欢风景区的木屋。我说,从表层说,这是童话里经常出现的道具,人们的原初心理都有童话情结和王子公主情结,对人的失望让注意力从人转到物,没有王子或公主,至少还有个小木屋,一腔无法妥帖的浪漫情愫便找到了寄托。从深层次说,人不管怎样都有归属的心理需求,身的归宿和心的归宿,大自然中的小木屋,便是这归属的替代物,你走进去,在一个小小的、烧着火盆的空间,至少身体有被包裹的感觉,心暂时也有了依托。杉子说她不愿将自己教给一个物,如果一定是个物的话,那也是自己的身体。说完她折回去跟卡车司机调情去了。她的不满足感来自胃和子宫,她说她像体力劳动者,这两样充满了,就什么都充满了。

杉子折了回去,我继续往草原深处走。忍受着风景的无端美丽,隐忍着对幸福的向往。

香格里拉的玛琼此时在湖边,穿着康藏人的服装,我还没在意她,不过已经缈到她小小黑黑的影子。此时她可能在唱歌,一群人在唱歌,都是男人,玛琼夹在他们中间,身影忽而有,忽而又没了。歌声突然就起了,像草地上乍起的鸟儿,一下就飞到天空。玛琼也像飞在半空的鸟,不停地起起落落,飞起的头发有身体的一半长。

“你去过哪儿?”回到草棚的杉子一定这样问司机多杰,她把酒摆在桌上,多杰一定喜欢喝酒的而不是话多的女人。

“去过稻城。”

“稻城,那里有稻子吗?”尽管去过布达佩斯,还在布拉格街头听人拉小提琴《春之声圆舞曲》,杉子还是对每一个陌生地名充满幻想。

“稻城没有稻子,有青稞。”

杉子和我在香格里拉分手后,就坐多杰的车去了稻城。当然这是跟多杰有了这天晚上的交情之后,多杰从家里灌了两塑料桶青稞酒放在后备箱里,带着杉子在高原上横行 一千公里。杉子喜欢长途卡车司机、向导、马邦里的走脚,是因为他们是跟她一样的人,都是属于路上的人。后来她听说西藏的墨脱县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存在着马邦,她就跟着向导去了墨脱。一年后她来找我,已怀身孕五六个月,要堕胎,这时她想到了我。爱我的女子们总在自己走投无路时来找我,她们知道,即便全世界都抛弃她,我也不会抛弃她。杉子怀了走脚的孩子,她一直决心把孩子生下的,以致把胎儿怀了五个月,而在一天清晨,她大叫一声被自己吓醒,然后收拾东西被走脚放在马背上,带出了墨脱。她对我说,她的心仅仅在自己身体里,她的身体就是她的家。她无法接受从今以后,她的“家”是一个小孩,因为这个小孩,她不能去还没去过的远方。她被这可能的事实吓住了,她不想拿自己的一生和小孩的一生开玩笑,她逃了回来。

我呢?我想我是守心的,我一直向往这种情景:森林里或草原上孤独的小木屋里,烧着火盆,床上铺着狗皮褥子,墙上挂着画在白桦树皮上的画,守着一个激情的沉默寡言的情人。和那个情人,面对面还想念,转过身,想得都能把对方忘了,于是赶快转回身,脸对脸——只是这样的情景总存在于想象和别人的书本里。我向草原深处走,瑟瑟开着的野花抚着我的脚踝。

我几乎把玛琼忘了的时候蓦然走到了她的近旁。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因为营养关系还处在发育前的天然期。她毫无芥蒂地混在男人中间,穿着男孩子藏服,戴着康藏男人的礼帽,脚蹬秀着花纹的藏靴,正在跳着男人舞蹈。那是一种“哇——”地就平地炸起、唱起来就切入高潮的歌曲,是一种没有降调,一路向上攀升的歌子;那舞蹈,每个舞步都跳得很高,脚在地面停留的时间极短,身体仿佛停在半空中。玛琼和男人们把四周的空气搅动着,唱,和跳着。

我对不能区分性别的年龄段非常迷恋,这个年龄的女孩有种男孩样儿,有种少不更事的赤子心。玛琼看我举步维艰的样子就过来拉我,她矜矜地看着我,像是能看到我眼里去。我竟有点羞涩,被一个小女孩看着,你在男人面前的不自信被她一眼看穿。边巴是玛琼的哥哥,他说你跳舞吧,跳舞就不冷了。两个小时后我坐在他的马上,他掌着缰绳坐在我后面去远处的湖边,他摘了一支白杜鹃给我,什么话也没说,我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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