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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本地人和一个外地人

发布: 2009-11-12 23:38 | 作者: 阿乙



      
       ▇ 狼狗
      
       六年前,狼狗坚硬的内心出现了第一块霉斑。他像很多在黑社会混的人那样装作不在乎,但是这东西还是势如破竹地长大了。制造这个恐惧的,既不是警察、法官,也不是黑道同仁,只是一个小屁孩。
      
       那是个极其光明的中午,狼狗在揍他时,一次次看见拳头的影子。“你不要打了,你快把人家打死了。”狼狗阴着眼瞅了下说话的人,站直身,对准小孩的肉躯狂踩,就好像要将他踩成一摊,踩成一张。小孩一动不动了,他停下来,转身将那辆闯祸的自行车高高举起来,扔向水泥墙,然后才对肘部被擦破的女人说:“没事吧?”
      
       他拉着女人走掉时,身后传来山崩地裂的哭泣声,他想要哭一个小时吧,哭完就背着歪斜的自行车回家了。可是那小孩追上来了。他摊开手拦着,鼻孔冒着血泡,“你就把我打死吧。”
      
       “滚。”
      
       “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吧。”
      
       “看看,找死来了,”狼狗无限可怜地看着小孩,“你还能怎样啊?”
      
       “你不把我打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打死。”小孩偏过去头去。狼狗像是脚板心被羊舌舔了,欢快地笑起来,然而他很快清楚地意识到,那目光并非投降,而是盯在了女人隆起的肚子上。“你也有孩子和老婆的。”小孩走掉了。
      
       对方若是个成年人,狼狗就不计代价将他弄死,但对方只是小孩。我总不能把小孩也弄死吧,他宽慰着自己。然而在一次噩梦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害怕对方的,是的,害怕。这个孩子长着沉重的单眼皮,浮着巨大的眼白,眼睛抬起时射出一道凶残的光,这光芒不单针对别人,也针对他自己,显示出鱼死网破的决心。
      
       他多么像十几岁时的自己啊。
      
       那时狼狗书包里塞着一块涂满血迹的青砖,孤身闯进各种陷阱,从不退缩。他既像狗一样下作,又像狼一样报复心强,总是这样出示底牌:你要不弄死我,我就天天上你家寻仇,关门了就点火烧房子,打不过就找你女人父母下手。我保证报复永比你多一次。
      
       红乌镇的人不但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有时怕别人死甚过怕自己死,因此亡命之徒狼狗从十几岁开始无往而不利,20岁没到就收走红乌镇隐秘世界所有的地盘、权柄。人们恨不能生啖其肉[5]。
      
       可克星毕竟还是来了。
      
       那个叫欧阳小风的小孩每天用语文课本夹着一把菜刀,仇深似海地走过街道,起初他犟着头避开狼狗,后来就直视着走过去。狼狗已经听说他在油泵厂闹出了点事,阴毛还没长全,就把厂里一个球踢得不错的汉子给打哭了。狼狗想过找机会灭他,但这个时候去灭,就表明自己太孱弱了。
      
       就这样,在狼狗眼皮底下,欧阳小风像雨后春笋,长成了一个人物。在自感羽翼丰满后,先下手为强,将狼狗掌管的文化馆舞厅砸了个稀巴烂。其实出事前,狼狗就已知端详,可他赖在家里细心做饭,还让菜刀划破了手指。那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手下气愤地赶来时,他稳重地说:“你们放心,这件事一定会得到妥善处理。”
      
       手下鼓噪了,他吼道:“你们有完没完,你们打得过还用得着我出面吗?”然后他拨了关老爷的电话。关老爷是没有年龄的人,历朝历代都做师爷,剩了一把威望,他同意安排狼狗和欧阳到他家吃饭。这是狼狗第一次和人讲理,以后就只能和人讲理了。
      
       那夜狼狗早到了几分钟,谦恭地坐在沙发边沿上,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听到防盗门被敲响时,他点着了一根香烟,手指略有颤动。“狗哥来了。”欧阳小风接过关老爷的茶水,挤着笑招呼,一屁股坐在对面沙发上。他在接连完成这几个动作时,眼睛是盯着狼狗的,就像拿着一把乌黑的枪指着狼狗。
      
       狼狗顶上去了。他不能低头,不能歪头,也不能光研究那身著名的金盾中山装,他只能像对方盯着他的瞳孔一样,盯着对方的瞳孔,就像用一把剑迎接一把剑,用一颗子弹迎接一颗子弹。他们就这样像是吹着小号,撑大眼睛。
      
       没有比这更造孽的事了。狼狗的身体发出咔咔的响动,一个声音在循循善诱,去看看吊灯吧,去研究下茶杯吧,快垂下你的眼皮吧,就快支持不住了。可是一撤就是极大的耻辱。他知道这点,但那个叫生理的东西还是背叛他了,因为酸胀不堪,一颗硕大的泪水从眼窝里猝不及防地滚出来。
      
       欧阳小风浮出一个巨大的笑,跷起二郎腿,将积满的烟灰轻弹于烟缸。而他狼狗只能倒在沙发上,看空白一团的天花板,闻着有拖把味道的空气,他想这就是失败的味道啊,平平静静。吃饭时,欧阳热忱通天,跟关老爷像父子一样寒暄,又对他不停说下不为例,但这样的语言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做了。狼狗装作宽宏大量地拍拍对方肩膀,教了几句做人道理,灰暗而去。
      
       几天后,手下和兄弟跑光了。狼狗像是从火灾里捡回性命的人,用坦荡掩饰住酸楚,开始在街道做一个遗老。有一阵子他像死亡一样消失了,许久才冒回到夜宵摊,喝啤酒,抽三五,无耻地讲往昔江湖的笑话,不一会儿哈欠连连,流下可笑的鼻涕来,这时有个陌生女人将手伸入狼狗裤裆,将他的精液打在内裤里。故交们都知道这些天他迷醉到海洛因里去了。
      
       对局外人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狼狗自己清楚。为什么那些过去的老大在他面前退却得那么快,为什么他们丢失了街道还对他呵呵笑,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他傻,就像他现在觉得欧阳傻。黑社会这饭不能吃一生的,任何一刀多砍下一厘米,他就狗屁不值地躺到太平间了。
      
       在往后的岁月里,狼狗因为一次不幸的探病,彻底变成贪生怕死的人。历史上他曾多次跑到医院探人,所见不是头缠白纱,就是臂缝新针,自有一股韭菜割了再长的豪迈,可这回探的,无论头发、皮肤还是牙腔,都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干净来,那是死神来过的痕迹。
      
       病人抚摸着瘫痪的右手,说:“就是洗个澡的事情。你也要注意,医院里也有很多像你这种年纪得了的。”狼狗就是在这一刻看到生命悲哀结局的,一个斯文的、生活极有规律的小学老师都得了脑中风,那么他的弟弟,一个滥饮无度的混混,又有什么理由逃得过呢?
      
       狼狗陷入进疑神疑鬼的漩涡。他虔诚地去找医生,想这些白大褂多少得告诉他一点真相,可他们总是拿捏着“不排除”、“有可能”这样的话,近乎调戏他。狼狗拍桌子喊:“我他妈的不要什么中药,我要结论,我要拍片。”拍片后,医生说,“我说了没事吧。”狼狗一度像犯人遇赦,大喜,可是几天后他又跑来查心脏问题,他痛苦不堪地说:“那里头总好像有一根牙签,跳着跳着跳不下去了。”医生做了无效的检查后,烦不胜烦,找保安将这位昔日老大赶走了。
      
       狼狗只能孤独地回家。
      
       那是一间三层的商品房,每层都放着积满灰尘的家具,没有一丝人气。他温柔的女人按照黑帮片的套路,三年前带着孩子改嫁他乡了,那时他粗暴地说“你走吧走吧”,现在却像老去的母牛那样思念着对方。他找到她的电话,准备嚎啕大哭,却听到她说:“有什么事?”因此他只能说:“没事。”
      
       “到底有事吗?”
      
       “没有。”
      
       “没有,我挂了啊。”
      
       “等等,等等,你能不能等我一下,别挂电话,让我去洗个澡。”
      
       “为什么?”
      
       “我怕洗澡时我死了。”
      
       “为什么?”
      
       “我哥洗澡时脑出血了,我怕我也会。我五分钟后回来和你说话,就说明我平安。”
      
       “好。”
      
       这个澡是狼狗一个月来洗得最宽心的,小腿虽然还在抽筋,但他已能勇敢地将水柱冲向头颅。他想自己要是倒下了,这个亲人就会焦灼地拨打120,将他拯救出来。
      
       他惬意地擦拭着身体走进客厅,拿起电话,听到了嘟、嘟、嘟的声音。他在这永远的孤独中泪流满面。那么好,狼狗,你死前没有人抓住你的手,抚摸你的额头,你死后也没有人来敲门,打电话,破门而入。那么,也许只有等到几个月后,等你身上爬满蛆虫,脑袋只剩空荡荡的眼窝和紧密的牙齿了,才会有人想起来收费,你的臭味才会惊动红乌镇。可是,现在收电费的都是你不交他就给你停电,不会来催。操你妈啊,操你妈。狼狗嚎啕大哭,将话筒一下下砸向茶几。
      
       狼狗成为了红乌黑社会史上第一个出来锻炼身体的人。在小城,当众锻炼身体是件十分羞耻的事情,但他并不在乎,他目视前方,挺胸抬腿,执着而用力地奔跑在夜晚的街道。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这样一个活着的奴隶了,即使2000年10月8日这夜狂风大作,落叶飘飞,一场大雨分明就要来了。
      
       穿着短裤的狼狗稳定地吐纳,一路矫健地跑出青龙巷,跑进建设中路。在闪电刺下时,他听到一声呼唤,看清了前头骇人的一幕:一个醉汉正惊惧地跨过一个女子,那女子肥沃、巨大,像只河马趴在地上,双腿抽搐着。他因此退后了两步,可这时他再度听清了那凄厉的呼唤,“狼狗!狼狗快来!”
      
       这是红乌人第一次这么需要地呼唤狼狗。这声呼唤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位老大,而作为一位老大,他怎么能像老鼠一样跑掉呢?因此他几乎是难以逃脱地朝前走。
      
       [5]关于狼狗不按常理出牌,有两件事可兹证明:一、在以前老大横死时,他敬了三根烟,然后像枯叶那样笑了,招呼每个人去喝酒;二、他曾只身收服一堆在菜市场盘踞的混子。那帮混子的头儿说:“我杀人也不是第一天。”狼狗拿来一把牛耳尖刀,递给对方,“接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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