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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年代:大多数的文革〗——8、吃饱了撑的

发布: 2008-8-21 22:05 | 作者: 陈向阳



弹球、三角

弹球和三角是一年四季老能玩的东西。尤其在冬天,没别的玩了,它们就成了主要玩意。弹球的玩法至少有三种。一是‘野追’,就是你弹一下我弹一下,看谁能击中别人的球。弹球好手在5、6米外的命中率很高。在开玩之前都要说好是‘真嬴儿’的还是‘假嬴儿’的,如果是真嬴儿的,击中后就嬴弹球。另一个玩法是进坑,地上挖五个小坑,要依次把弹球弹进每个小坑,全进完了就‘过江’当‘皇上’,然后就有了‘杀人’的权力,再击中谁的球,谁就输了。再一种玩法叫‘出锅’。地上画个圆圈,叫锅,每人放一个或几个弹球在里边,然后再用手里的弹球把锅里的弹球打出来,如果是真嬴儿的,谁打出来的就归谁了。

三角就是烟盒,叠成三角形的。玩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把手里的三角狠狠的打向地上别人的三角,要是能把地上的三角打翻过来,肚皮朝上,就算嬴了。一般在土地上玩,如果你的三角爬在平整地方,四周没有破绽,就很难让别人的三角扇的翻过来。如果落到了不平的地上,一边露出个大缝,人家就从那里下手,狠狠的一下,你的三角就会翻过来。再一种玩法是用手兜风去煽地上的三角,但手不许去碰。一般在水泥地上玩。三角先都肚皮朝上摆着,谁把最后一张三角煽的翻成背朝上就嬴了。这也是技术活,最简单的是拍,手指并拢整个手掌合成锅盖状向地上拍去,从大拇指前头的缺口处就有气流冲出吹翻三角,但一次只能对付一张三角。另一招是抡圆了胳膊,手指并拢当一把扇子去扇。为防止有人拿袖子帮忙,事先要把袖子都撸起来。此法可一下扇翻两张三张甚至四五张三角。要掌握这种高级技术必须苦练。没事就练如何煽两张头对头的,裆对裆的,如何一下扇翻三张四张更多张,如何扇摆成一条线的,两条线的,横排的竖排的,梅花形的,必须平均分布风力,让每张三角得到的风力不大不小,正好翻一个身。我们一般都在楼道里玩,避风,一玩就是半天,尤其是输红了眼的时候,非等到奶奶姥姥之类的喊上好几十声才回家吃饭。回了家先洗手,手都是又黑又肿。黑是把地上那点土全沾回来了,肿是因为那手往水泥地上拍了好几百次,能不肿吗?

养鸡

北京人曾经最普遍养的动物是什么?鸡。别管住城里住城外,住平房住楼房,全养。可不是当宠物,为的是实用。先是打鸡血,1965年没到文化大革命呢就听说了,到了文革,打鸡血的更多了。干嘛打鸡血呢?健身。你瞧那公鸡多精神,天不亮就伸着脖子叫唤,它那点精神气不全靠鸡血撑着呢吗?不信你把血给它放了试试,立刻完蛋。如果把鸡血打到人身上,不就把公鸡的精神劲弄过来了吗?咱中国人琢磨事就这么直截了当。当然,鸡血一次不能打太多,一是精神劲不能太足,要不天不亮就起来嚷嚷,影响别人休息。二是鸡也受不了,一只鸡才多少血呀。鸡血往哪打呢?肌肉注射,一般往屁股上打,打进去慢慢吸收。后来有人嫌见效太慢,就来静脉注射。效果如何呢?先是听说不错,打完鸡血浑身发热,老想干点什么。后来就常听说打出毛病的,胳膊腿发麻的,半身不遂的,还听说有打死的。本来么,打人血还得对血型呢,这鸡血打到人血里能好的了么?就是肌肉注射多了也不行,有人打的一屁股大紫疙瘩,吸收不良,鸡血都窝在肉里了。再后来上边就发通知说不让打鸡血了,危险。于是大人们又换了健身新招,什么甩手,喝凉水,喝红茶菌,新花样一个连一个,先按下不表,还说养鸡。

鸡血不打了,可养鸡的却更多了,而且大都养母鸡了,为的是下蛋。这会儿文革已经一两年了,副食供应日见紧张。鸡蛋凭购货本,一户5口以下的人家一个月才供应1斤鸡蛋。别说一个月,放开肚皮还不够一天吃的。养只母鸡弄好了一个月能下两斤鸡蛋,这可不是小事。

最简单的是养大鸡,到商店买只活母鸡回家养着。但这鸡能不能下蛋可难说,农村人都是等母鸡太老了,或下足了蛋该抱窝了才卖呢。偶尔也有急着用钱,小母鸡正下蛋呢就卖了。狐狸家就买了只母鸡,买回家第二天就下蛋了。别人可没那么好的福气。再一个办法是从毛茸茸的小鸡养起。每到春天就有小贩用自行车驮着小鸡进城来卖,便宜的才1毛钱一只。那年小铃铛一下买了12只,看着满地乱跑的小鸡,美滋滋的说起了他的计划。十二只小鸡,假如六公六母,六只公鸡养到十一就不小了,杀上三只过国庆节。剩下三只到春节再杀,那会儿长的更大了,一只红烧,一只清炖,一只酒糟。六只母鸡呢,全留着下蛋,一天收六个蛋的话,他吃两个,他爸爸妈妈一人一个,他弟弟隔一天才许吃一个,他妹妹没份,想吃也行,要看她养鸡的时候出力大小。可是才过了一天小铃铛就修改了计划,因为小鸡变成十一只了,踩死了一只。后来计划不断的修改,猫叼走一只,门夹死一只,拉稀死了一只。再后来闹鸡瘟全死了,计划彻底取消。

养小鸡成功的也有,比如我和我弟弟,把6只小鸡养大了4只,一公三母,三只母鸡还真是每天下蛋。可正美的时候,派出所警察带着一帮居委会的,趁我们哥俩不在,把那4只鸡全抓走了,说是北京市有文件,不许养鸡。不说了,伤心。多好的鸡,都进了警察的肚子。

只说二猪和三猪,哥俩买了5只小鸡,只养大了一只。但这一只可不得了,个头奇大,九斤黄大公鸡,就是画里常见的那种五彩大公鸡。身上的毛有酱黄色,明黄色,黑色,说黑又不是黑,太阳一照直闪绿光。九斤黄挺胸扬头,雄赳赳气昂昂。每天三猪把它抱到院里,院里的母鸡们立刻全跟在后边,心甘情愿的当老婆和小老婆,其它的公鸡呢,全缩头缩脑不敢靠前。

那时,大人养公鸡打鸡血早就停了,但小孩们养公鸡斗架却兴了起来。斗鸡比斗蛐蛐好看多了,一围一大圈孩子。这儿也斗那儿也斗,斗来斗去排出了名次,什么寅区大王,卯区大王,还有二王三王什么的。三猪可不让九斤黄斗架,心疼。外边的孩子一来,‘嘿!这只鸡个大嘿!斗斗啊?’三猪就赶紧抱起九斤黄回家,人家再说再骂他也不理。直到有一天,三猪不在,哥哥二猪被人说动了心,让九斤黄斗了第一场架。轻而易举,三两个回合就赢了。后来九斤黄就开始了战斗生涯。结果呢,场场胜,威名远扬。各区的大王二王三王都来挑战。可有的孩子一看见九斤黄,根本就不敢把手里的鸡放下来:‘我操!这么大个!这可没法斗!’有的对手刚一照面就转身逃跑,没交手就认输,敢交手的也坚持不了几个回合。不过九斤黄也打过几场恶仗,全赢了,那精彩战斗,此处先不说,以后单写。反正我们全院小孩极为自豪。要比人打架,我们根本不是外边孩子的对手。可要说起斗鸡呢,一提九斤黄附近的孩子都知道:那九斤黄是你们院的?我操!那可是百万庄大王!听听,百万庄大王!

可惜,再威风的英雄也有末日。1969年夏末,二猪要上山下乡了,他是69届的,要去内蒙军垦。本来他走了还有三猪呢,可他们的爸爸妈妈要去五七干校,全家都要搬走。把九斤黄带去?不成,人家不让。所以,必须处理掉。怎么处理?杀?谁说杀九斤黄三猪就跟谁急。那就送人?二猪不干,因为送到谁手里也免不了一刀。一只九斤黄有7、8斤肉呢,白送别人二猪舍不得。那会儿买肉都凭购货本,一个月一家才两三斤。

二猪趁着三猪不在家时下手了,就在院子里开杀,怕九斤黄力气太大,在家弄一屋子的血。结果呢,一只九斤黄杀了一个小时。刚放了一小碗血,九斤黄一挣就跑了,二猪正在抓呢,三猪回来了,立刻要跟二猪拼命。杀鸡工作自然就停了。九斤黄慢慢流着血又坚持了好久,院里还有几只母鸡又跑到九斤黄身边,有的还往它身上靠呢,根本不知道九斤黄已经让人放了一碗血。三猪守着九斤黄流眼泪,他想给九斤黄包扎伤口,可九斤黄撒腿就跑,谁都不信任了。三猪舍不得死追,因为九斤黄一跑就更流血。后来呢,九斤黄当然是死了,三猪连一口肉也没吃。

换纪念章

文革最早出现的毛主席像章也就比1分钱大点,红色珐琅,金色头像。后来呢,各式各样,越来越多。朋友之间,战友之间赠送像章交换像章很时髦。像章的需求太大,商店里常常没货,所以呢,1966年开始,北京出现了好几个毛主席像章市场,像前门搂子斜对过,动物园门口,新街口白雪照相馆边上,甘家口商场门口。几十人到几百人聚在一块挤来挤去的,手里拿着像章,几枚到几十枚,别在布上或别在胸前。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看中哪个就问:你这个怎么换?都说换不说卖。买卖像章是对毛主席的大不敬,再说那时候私自买卖任何东西都叫投机倒把。当时的几个自由市场,像鸽市,鱼市,邮票市,旧货市(晓市)全被取缔了。还有人去悄悄的交易,警察就去抄,红卫兵也抄,还打人。所以毛主席像章更不敢说是买卖,只说是换,调剂个新鲜样的。其实呢,大多数人本来就是从鸽市旧货市转过来的,是专门倒腾东西的老油子。他们倒腾像章跟倒腾鸽子一样,为的是进进出出,手里的货越来越多,然后呢?赚钱呗!

我们也去换像章,可惜我们小学生脑子不够使,换不过人家,手里的像章越换越次越换越少,但也算把行情摸清了。每种像章都有市场价格,但不是用钱表示,基本计算单位是那种最小的像章,老油子们叫它‘小崽儿’,我们头一回听见吓了一跳,悄悄说:反动!但一会儿就听惯了。一种跟小崽儿一边大,但通体金黄的可换两个小崽儿,或简单的说‘换两个’。一个有机玻璃的长条,上边烫印了毛主席语录或‘毛主席万岁’五个字的,换2-4个。那种金属长条,红珐琅金字‘为人民服务’,就是周总理常戴的那种,换6-8个。那些韶山、井岗山、遵义、延安各革命圣地的纪念章可换6-12个(根据大小、质量)。有一种‘小天安门’,比小崽还小,长方形,但天安门的图案极为精致,可换12个。还有一种很受欢迎的像章,上海牌手表那么大,双边,红珐琅带放射状光芒,金色毛主席头像,整个看着特顺眼,俗称‘大头’,可换30-35个。还有更值钱的一种,叫‘军星’,是海军一次会议(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代表大会)上特制发放的。每个代表一套,一套两件,一件是军功章似的五角星,中间是毛主席头像,另一件配在五角星下边,是个长条,上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这套军星至少换3个大头,一是作工精致,二是数量有限,特制发给代表的,外边根本就没卖过。不过仿制品立刻出现,但价值差远了,连一个大头都换不了,因为仿制品根本比不了真军星那份精致。而且当时的造假者胆小,做的再像也不敢在背后打上‘人民海军....代表大会’的一行字。

市场老油子怎么赚钱呢?蒙不知行情的人,拿两个小崽就换一个韶山或‘为人民服务’的牌:瞧,我这是两个主席像章,你那个上面连主席像都没有。外行人一听有道理,换了。老油子一转身又拿一个韶山换一个小天安门:‘瞧,我这个有你的四个那么大,得了,交个朋友,你再搭俩小崽算了。’再一转手,又拿小天安门按市价换了两个韶山。手里像章越换越多,最后还得变成钱,那才是真正想要的东西。怎么变钱呢?比如手里有个大头想卖。商店里也就卖2毛左右(但根本没货),他想多卖,但直接那么卖就是双重的罪,买卖主席像章加高价牟利,让红卫兵抓着死罪都够了。怎么办呢?先拿大头按市场价换成30个小崽,然后再把30个小崽原价卖出,一个三分,9毛钱就到手了。

纪念章市场到1967年底1968年初就逐渐消失了。原因是天下大乱,到处武斗,好多工厂,尤其是三线的军工厂纷纷转产,停产飞机大炮,大量生产毛主席像章。造反派可比老干部敢干,铝材属军用物资,现在都拿来造像章,花样越来越多,个头越来越大。过去大头和军星就算最大的了。现在呢,茶杯口大的,饭碗口大的,最后菜盘子那么大的都造出来了,已经没法别在衣服上了,太沉,只好拴根绳挂脖子上。论花样那就太多了,光是主席像就有头像,半身,全身,戴帽子,不戴帽子,站着,坐着,招手,背手,叉腰,穿军装,穿大衣,穿衬衫,微笑的,严肃的,青年的,壮年的,老年的,正面,侧面,半侧面,.....。背景图案更是五花八门,都没法数了,几百几千种。市场老油子们目不暇接,每天都见着好些新样的,还怎么定价呢?定不过来,全乱了。而且供给太充足了,不光商店卖,各单位还时不时的发,谁想要像章都挺容易的弄个三枚五枚十枚二十枚的,谁还上像章市场去找啊。

看死人

文革那会儿,死个人特别平常,有让红卫兵打死的,还有好多自杀的。隔那么几天就能听见院里院外有人大喊:去看死人啊!好些窗户就冒出脑袋问:在哪?等会我!然后呼啦啦一群群孩子边喊边跑直奔现场。我看过上吊死的,跳河死的,跳楼死的,钻汽车轱辘死的。可惜经常是去晚了,人山人海的挤不进去。挤进去了死人也早让席子盖上了。头一次看清楚的是个撞火车死的。那时在北京天文馆后边是条铁路,通西直门火车站,现在改成马路了。光我记的那段铁路上自杀的就有4、5个。用火车自杀效果好,决不拖泥带水,往上一撞,‘乓’一下子就完了,一秒钟完成。那次我去的早,看的人还不多。死人被火车拖了100多米,路基上稀稀拉拉的不少血,还有一大团白花花的脑子,就跟副食店卖的猪脑子差不多。那个死人也让席子盖上了,可警察还没来,只有个铁路工人看着。一个孩子上去‘呼啦’就把席子掀了,然后呢,只记的一大团内脏,我只认识肠子和肝,尤其那个大大的血红的肝(跟猪肝一个模样)。我当时光纳闷人肚子里怎么有那么些东西,那么大的肝能装的进去吗?谁知后来好多天,我一闭眼就看见那个大肝,弄的我好些天不想吃肉,好几年不能吃肝,猪的也不行。

我看的所有死人里最清楚的一次是在北京军区大院的门口,在西山那边。那次我们走着去八大处玩,路过那。看见大门口放着几副担架,过去一看,每副担架里是个死人!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都是保定武斗死的。死人的一方抬着死人到北京军区抗议示威,因为北京军区支左支的是另一派。大院门口有拿枪的解放军站岗,不让进,于是抗议的就把死人堵在门口,让进出的车都走不了。这里离北京城太远,看热闹的少多了。所以我们从容不迫的看了个痛快,想离多近都可以,但谁都不敢太近,因为死人发出了比屎还难闻的臭味。这回算彻底看清了,死人确实和活人睡着了没太大区别,不过打死的人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片片黑色的血。苍蝇到处乱爬,有个死人的眼睛还睁着一点,好多苍蝇就在那挤成一团。

还有一回,我回到院里,哥们儿怎么一个都不在?我左转右转的着急,肯定都去什么好玩的地方了。终于找着了一个小孩说都去大烟囱那了,‘去干嘛?’‘有个人爬上去了要跳下来自杀’。我‘哎呀’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还没跑到就看见大群的人正从大烟囱那往回走,跟电影散场似的,可都是满脸的不高兴,有的还骂骂咧咧。一问才知道:‘没他妈跳!又爬下来了。白等俩小时。他妈的,真想打丫的!’我大松一口气,心说‘幸亏没跳’。我可不是心疼那条命,我是怕错过那精彩场面难过。在基本观点上我和哥们儿们完全一致:一,那人既然想自杀就一定是个坏蛋,完全该死。二,既然已经爬上去了,就应该跳下来。又改了主意爬下来是绝对错误的。三,骗的那么多人白等俩小时那就该打,最好打的那坏蛋当场改正错误再爬上去。

我们当时真是那么想的,一点没觉的有什么残忍。小孩的适应力最强,常看死人就觉的比上动物园看动物还正常,觉的就应该不断有人自杀给别人看。如果我们当年碰上了老舍先生跳湖自杀,一定会看的津津有味,决不会想起喊一声‘救人’。

抢小贩

北京一直就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卖金鱼的,卖小鸡的,卖杏的,卖田鸡的,卖香瓜的,卖酸枣的,卖蝈蝈的,太多了。小贩大多来自北京郊区,乡下的山里的,进城卖点土产鲜货赚俩钱。小贩的主要目标就是小孩,又馋又喜欢新鲜玩意。文革前是有钱的掏钱买,没钱的围着看,干咽吐沫。到了文革呢,小孩们一群一群的打架砸玻璃偷东西,什么都敢干。再见着小贩能有他们的好吗?

有一回,丑区的一帮孩子围住了一个卖小鸡的。一个孩子抓了两只小鸡转身就走,卖小鸡的大喊不管用,就把自行车往树上一靠就去追,没追几步呢,后边‘哗啦’一声,自行车被推倒了,筐翻了,小鸡满地跑,小孩们满地抓。另一回在卯区,一个卖田鸡的,现剥现卖,从麻袋里摸出个青蛙就活剥,剥好5只拿竹签子一串,2毛,还真有老太太们买。正干着呢,一个小孩提起麻袋一抖,一袋子青蛙全倒出来了,满地的蹦,周围的孩子全扑上去抓,拿回家玩去。

我们小院的孩子还不大好意思明抢,狐狸哥哥想出个主意:送派出所。那会儿农民有点农产品必须交售国家,进城私卖就叫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于是我们见着小贩就围上去检查证件或介绍信,十个小贩九个没有介绍信,于是我们就理直气壮的推着小贩去派出所,小贩就求饶,我们就说不行,非去派出所。小贩实在害怕了,就把卖的鲜货,杏啊,香瓜啊,酸枣啊往我们手里塞,塞到我们都满意了就饶了那小贩。有一次,一个卖梨的小贩还挺横,说‘派出所?去就去!’连一个梨都舍不得。谁真去派出所呀?挺老远的,而且人家警察根本就不管这种事。这小贩大概知道警察不管,所以不怕,推着车就跟我们走,一边紧紧护着车上的梨。我们越走越烦,干脆算了吧。突然,狐狸哥哥一把抓起了小贩的称转身就跑,这下小贩可慌了,‘唉,唉,称!我的称!’扔下车就追,我们掀开梨筐就抓,一人好几个。狐狸哥哥一看这边得了手,就把称扔了。小贩捡起称再回来我们全拿着梨跑了。后来狐狸哥哥要我们每人至少给他一个梨,因为他的功劳最大。

那卖梨的小贩顶多算是倒霉,真正悲惨的是‘小大人儿’。这是我们当年称呼侏儒的通用词。个子跟孩子一边高,可却是个大人,所以‘小大人儿’。那个悲惨的小大人儿当年天天在百万庄商店(我们称为合作社)前边的空场钉鞋,文化大革命前就老看见他。百万庄的小孩一说小大人儿就说的是他。跟二、三年级的小学生一边高,却是三四十岁的大人脸,脑门两条深深的皱纹,梳个小分头,戴个大手表,每天推着小车来,车上是钉鞋的家伙和材料。他的生意不错,因为钉鞋认真,认真的简直有几分自豪。大概是觉的他一个半残疾不光养活自己还能养活一家。听说他媳妇也是个小大人儿,他孩子呢,准是个小小大人儿。他脾气不好,尤其是对小孩,都叫他小大人儿,他不爱听,更重要的是小孩们老拿他的东西。我们做个冰车做个弹弓,一缺钉子缺皮子就想起来:小大人儿有!于是去他的钉鞋摊,假装围着看,互相掩护着悄悄下手。1969年底我跟母亲去了五七干校,1970年再回来听到的消息之一:小大人儿死了。怎么死的?让好多孩子打死的。有个孩子从他的摊上拿了块皮子(做弹弓的皮兜),小大人儿不干,站起来就追,手里正好还拿着缝鞋的锥子。小大人儿死追,那孩子害怕了,把皮子扔了,小大人儿捡回了皮子。可一会儿功夫来了一群中学生小学生,找小大人儿算帐,说他要拿锥子扎人。小大人儿一点不服软,对骂,然后就对打,一群孩子一拥而上,而且手里还有棍子,不怕小大人儿手里的家伙了。看热闹的小孩越围越多,都说小大人儿该打,因为都不喜欢他。小大人儿被打趴下了,小孩们却打的更欢了,因为更好打了,连看热闹的也打,你一脚,我一脚,你一砖头,我一棍子。等都打够了,小大人儿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气了。后来呢,死就死了,警察也没怎么管,那年头死的人多了,管的过来吗?而且谁也不知道小大人儿到底是让哪个孩子打死的。说良心话,哪个孩子打的时候也没想打死他,可打的人太多了,小大人儿就抗不住了。

正当我们认定:不用上学天天在家玩就是小孩最正常的生活,却突然传来消息:又要开学了,叫作‘复课闹革命’。我们没有意识到‘复课’的历史意义:中国小孩最幸福的时光就要结束了。我们还傻乎乎的以为:反正老在家玩也玩腻了,去学校,多个玩的地方也不错,于是挺高兴的就去复课了。结果呢,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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