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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两题

发布: 2009-8-20 23:09 | 作者: 杨典



      
       一个人活得不再是你自己,难道这还不够恐怖?
      
       信比照片管用。照片不会说话,而每次打开旧信,其中的话就仍然在说,永远都在说。这种说也是一种对无法言说的言说。
      
       M,你还记得你曾是一个诗人吗?
      
       你是否还记得你也曾是一个“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徘徊,当落叶纷飞时”的诗人?一个诗人不再写信,就意味着不再写诗,不再是诗人了。一个诗人不再写信,就意味着不再有话可说。剩下的只有妥协。但是M,你可还记得,在1987年,在那个少年时代的夏天,在我堆满乱书的斗室和那扇看不见风景的窗前,在音乐学院那满是槐花与清朝建筑的院子里,你曾是多么急切而激烈地说:“我也要做一个诗人”。
      
       …………
      
       1994年,我写下过一首关于信的诗:《信:致导师》。
      
       我们怎样属于古代?
       让生活化为对你经典的注释?
       宗教狼烟已远远飘过领袖之墓:
       向着沙俄,向着埃及。
       我们怎样维持平衡于巨著与武器之间?
       使写作锋利?
       捏造思想,杜撰完美。
       正是某些让人震惊的——
       看,这多么让人无言以对:
       除了古典,现代一无伟大之处?!
       竹简属于你了,夫子们:纸就留给我吧。
       竖琴属于你了,半神们:笔就留给我吧。
      
       先师,为什么唯有少年是纯粹的?
       历史也是少年,我们必需无视
       胶片上的六祖,或收音机中的杜诗;
       哦,现代真的那么彻底吗?!
       我们寒冷是因为:酸雨,人工雪,干冰。
       我们发抖是因为:
       始祖的发烧,
       圣人的流毒,
       神的咳嗽,
       现代真的那么彻底吗?
       连我的询问,也要通过印刷,电……
       似乎真实,永不能传达,只由于物质?
       我们一手经卷,一手信件,
       写遍父亲,写遍新娘,
       可曾有一封出于本质的回音?
      
       人类饮烟升起于同一座建筑,
       万扇窗户都软禁着伟大。
       庶民们挥霍着华宴,革命和爱,
       然后到了最终呢?美与经验归于老人,
       青春与经验归于老人:即使这样,
       老人仍然会哭喊:少女!
       你看,年轻多么虚妄。
       勇气多么虚妄,它归于恐惧。
       智慧多么虚妄,它归于怀疑。
       最后,居然是一个少女,一个
       全部生活中并不重要的少女,
       在晚年的一个清晨
       对我们说:更多的不是爱情……
      
       先师,我们又怎样属于现代?
       在温和、平易近人的时光里,
       你总会这样说:现代也属于古人。
       我们总也不消失,又总在流逝。
       我们拉不住,先师飘泊的乳房,
       流浪的大腿与离别的生殖器。
       能剩下些什么?
       唯有互斗,日规,粮食。
       唯有《四部》与《全集》。
       前者没有未来,我们读着:
       后者没有过去,我们读着。
       诸子,愿今天是我的,文明归你。
       诸神,愿今天是我的,完美归你。
      
       这首诗的本质不是谈别的,只是纪念我对写信的经验。
      
       因为随着光阴荏苒,我记得曾寄出或收到过无数的信,有冗长的信、热烈的信、看不懂的信、只有一个词的信、半截的信甚至空白信……我记得,在我15岁那年,就曾装怪似的给我初恋的姑娘寄去过一封空白的信。那信是三张白纸,只有抬头处她的名字,以及落款处我的名字。我当时只是觉得有太多的话无法言说。我也意外收到过童年友人的信、陌生人的信或美人的信。有一些信芬芳悱恻,的确让我终生难忘。有些信则潦草不堪,不知所云,别字连篇。但这些信在早年的阳光里散发着墨水气味,已渗透到我的血液中。曾有很多年时间,我几乎是隔一两天就会写一封信,而且每封信都在数千字以上。算起来,我大约曾经写过上千封信。写信的对象可能是朋友、恋人、父母或亲戚,也可能是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或远方的导师。当然,别人也给我回信。鸿雁往来,其中有太多感触。有些信我至今保存着。对写信的迷恋,使我后来写出了一篇书信体的短篇小说《幕僚书简》。
      
       在古代,信的传递是很艰难的。信,在古代汉语里本指信仰、信服、信用或信任。信也指“使者”,合称信使。还有信马由缰,闲庭信步,信口开河……信也代表自由随意。所以,写信本身,似乎就意味着最诚挚的情感和自由主义。而在特殊时期的所谓战报、蜡丸书、密信、手谕、鸡毛信或隐形药水写的信等等,就更是一种绝对严肃的叙述方式。因此,偷看别人的信被认为是不道德的,也是违法的。但是在集权国家,书信的传递途径,的确充满了危险和禁忌。在毛泽东时代,很多人收不到海外的来信。或者收到时,已经是一封有破损,或曾经被秘密打开又粘上的信。信的内容可能是叙家常,但也是被检查过的。不仅国家机器如此,在家庭矛盾中也如此。譬如有些父母若想监视自己的子女是否有越轨行为,往往就去拆孩子们的信。这无疑会对孩子的心灵和自尊产生极大的伤害。我的信也被家人拆过,并产生过激烈的冲突。
      
       因为在中国文化中,尽管有着那么多的书信体文学作品,却一直缺失着一种本属于人性的“解释权”意识。在古希腊神话中,信使或邮政之神是赫尔墨斯(Hermes)。他是希腊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罗马名字叫墨丘利(Mercury),据说是他第一个教会人们在祭坛上点火,要求人们焚化祭品。他还身怀偷窃之术,曾与众神开玩笑,偷走了宙斯的权杖、波塞冬的三股叉、阿波罗的金箭和银弓、战神的宝剑。在邮政之外,赫尔墨斯还掌管交通、财贸、体育、旅行、演讲、睡眠和梦想等领域,他还是小偷或江湖骗子们的守护神。并且,由于他主管书信与邮政,于是也就掌管了一切与解释有关的权力。英语中解释学(Hermeneutic)一词,即来自赫尔墨斯。书信的另一层意思,毫无疑问,就是一个人对自己内心的解释。
      
       为什么要解释?因为我们在面对别人时,都是不单纯的,或浑浊的。我们需要在独自一人沉静下来之后,再一次向别人吐露自己最好那一面,同时也反省自我的问题,让情感交流变得清澈起来。
      
       如在无法向恋人表白时,会求助于写信。
      
       在无法亲自前往远方探望家人与朋友时,会求助于写信。
       这些来自灵魂深处的信,难道不都是一种对生活的祷告吗?
      
       甚至在找不到收信人的时候,一个人也会求助于写信。就像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马尔克斯的那篇伟大的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或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一样,书信体文学中往往都蕴藏着望尘莫及的神学。(因此,当我看见后来刘小枫编辑的“经典与解释”——基督教神学丛书,全以赫尔墨斯的图像为扉页标签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每个人存在于世,都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解释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中国人从来也是很爱写信的,无论生活中的信还是文学作品。譬如“薛涛笺”实际上就是唐代诗人们最喜爱的一种信笺纸。而从龚未斋的《雪鸿轩尺牍》、鲁迅的《两地书》到郭沫若的《落叶》等,都是很好的标本读物。再譬如1972年3月,就在我刚出生的那时候,文革后期的一本颇有影响的书信体爱情小说《公开的情书》正悄悄在大陆流行,书的作者叫靳凡(女,原名刘青峰)。书是由43封信组成的。在缺乏书籍的年代,此书感动过不少当年无比渴望友谊和爱情的人。后来八十年代此书再版时我也看过,非常能理解那种从书信中传递出的情感。
      
       八十年代是写信的年代,我怀念那个年代。
      
       因此在1987年,当我第一次读到了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赫索格》,其书中的主人公无论在家里,在路上,都不断给所有人写信的这一场景,就总是让我念念不忘。我觉得这就是当代人的心灵处境。我自己的处境。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了今天。现在,写信的人越来越少了。去邮局的人也少了。快递公司、EMS、手机短信、MSN或电子邮件,已经将我们的生活和往事隔离开。世界已经进入了一个“无纸时代”。都是虚拟空间,不仅情感虚拟,生活虚拟,灵魂也都是虚拟的。没一句真话需要负责。而且所有的虚拟,又都可以被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对方,毫无时间感。爱不需要等待,性不需要等待,愤怒、仇恨、欺骗和勾结也都不需要等待。信息将我们包围了,出卖给资本至上的思维方式。也将我们那些还不足二十年的书信生涯全都变成了“古代的行为”。任何形式的信在今天都不过是被异化的尺牍罢了。信死了。只是在没有人写信的年代,在夜晚灯下,我有时会静静地打开一封旧信,像一个验尸官在解剖尸体一样,把那些词语的零件和器官逐一取出来,寻找往事的疾病和破绽。
      
       2009-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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