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窗词谈
发布: 2009-7-23 23:32 | 作者: 象与非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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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情抛掷更春来，独立小桥风满怀。只令荼蘼无颜色，怕君憔悴不忍开。
阶下寒声啼络纬，思量一夕成憔悴。与君共作中宵吟，惟有临川醒时泪。
金碧空蒙成恍惚，有无寄托费人猜。劝君认取复堂语，品味无烦四印斋。
冯正中为南唐词重镇，领袖江南， 脱花间之绮糜，开北宋之俊爽，流风沾溉，晏欧张宋皆为弟子，即苏秦辈亦得其分润。词体之为尊，滥觞于冯，成就于苏。温无情而文胜乎质，韦多情而质胜乎文，冯文质彬彬，宜乎开文人词之风气也。然冯后，温韦风神花间暖腻一并绝迹，宽袖阔袍遂一统词坛矣。由此观之，冯之为害亦不下于其造福。呵呵。
四印斋刻阳春集序云，（冯）遂为词家渊薮……，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斯言得之。然冯煦为尊乃祖，每作妄言，至云“翁俯仰身世，所怀万端，缪悠其辞，若显若晦，……负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烦乱之中，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是所谓阐释过度，爱之恰成害之也。以读杜诗法读冯词，所谓牛刀割水，刀非不利，奈水不为断何。谭复堂读鹊踏，只批“金碧山水一片空朦”，品鉴高下相形立见。
今人叶嘉莹氏讲冯词，每有独到之见。犹记讲独立小桥风满袖，以为桥者四下悬空上下不靠也，而独立其上，更有风满宽袖，当月上人散之时，孤独\无依傍\不安全感之渲染遂充分而形象云。诚为高论，然犹有未尽处。读此二句，不待深味其景象营造，便已有悬崖撒手之慨，何则？盖用韵使然也。袖后两去声字叠出，所谓加一倍决绝也。冯作鹊踏多用此法，如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缭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其声激越，其词温雅，相敌而相成，如拈花入火，如含笑自刺，酷烈蕴籍，水火同炉，竟融合无痕迹也。此冯之所独擅，后之肖徒晏欧辈亦不能学，非才学不若，盖时移世易。五代十国瓜分豆剖，乱世中最后疯狂与最后斯文并存，中古至此为末日，贵族与野兽，光荣和耻辱，并将永逝于时空之长流，封冻于隔世之冰川（租自响马）矣。值此末世，万事皆带绝望底色，故冯作即便为欢语，亦有来朝不可期万物不可恃之感。如长命女春日宴。晏欧虽去冯不足百年，而一为中古末世，一为近古开基，时代之隔，犹今之1989年视1900年。何得而能绝望如冯哉。吾常以为小令至冯为绝诣，后之俊彦，才学高于冯者以百计，然皆不能到冯境界，无他，不能绝望如冯也。近代或王国维神气差相似邪？
冯词擅以庄重肃穆语写闲情，如内家重手，举轻若重，读之颇有惊心动魄之感。王国维或亦见及于此，故以“和泪试严妆”为冯词品（人间词话于两宋多浅俗耳食语，诚无足观，独于南唐多有的见，或亦王观堂他日之谶云）。如不辞镜里朱颜瘦，手举金罍凭仗深深酌，与君保取长欢乐，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盖所谓“以专业的精神吃喝玩乐”，此亦上述末世绝望情绪之投射也。无怪冯煦读出杜诗，谭献以为“有寄托入无寄托出”，乃至今人饶宗颐以为“不辞镜里朱颜瘦”体现了“两朝开济老臣心”。虽读者何必不然，要皆不得冯心印。
冯词鹊踏萧索清秋双泪坠云，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中酒初醒，体衰眼迷，此时观天观月，所谓浊眼观景，加一倍清潇也，凡熬夜者或皆有此体会。此等处大苏为最擅，文如承天月涌，词如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皆相类。髯苏自是大才，一般情致幻化出百般花招，各有隽句，各切其全篇，虽自我重复而人不之觉，诚为难得。然细味其词情，吾终以为皆不若冯纯粹也。又，此类佳句尚多，如晁无咎有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陈去非有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皆传唱千古。是以作文字正无须特地要与前人相别，专要写前人未到之境，若如此，则岂但唐后无诗宋后无词，吾恐吾国文字史仅得一部诗经耳。
上举冯词煞云，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梦窗名句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即本此。然冯直说，往而不复，决绝而厚。吴侧说，展转悱恻，痴顽而亦厚，是所谓擅学者。其实当梦窗操笔之际，脑中亦未必有冯词，神与魂授，遂与前人暗合而各成佳句，不亦美哉。盖世人之为歌诗， 言志永言，皆缘情而来，逐利比多而出者，不过欢哀恨怨而已，东海西海，古人今人，此心攸同。然今人写此人类通情难得佳句佳篇，易成仿古赝品者，非今人才识不及古人，盖闪展腾挪空间为古人占去者多，而今人语感复难及古人，所谓捉襟见肘，宜哉瞠乎其后也。今之实验诗者，或见及此，欲求别出机杼，以古人语言写当下情境之古人未经历者，盖亦扬长避短之诉求与？
冯词归自谣：春艳艳，江上晚山三四点，柳丝如剪花如染。香闺寂寂门半掩。愁眉敛，泪珠滴破胭脂脸。除首韵外，句句用上声韵字，上声音委婉而内敛，以舌喉含尾音不发而止，最是哽咽委曲。而况句句用上声韵，诵之自然声调委婉。词别于诗，音声韵脚实为要害，今虽曲谱湮没，然试诵不同词牌，自然有沉郁流丽壮阔凄厉之别，非关词章。高妙者或使情辞相协音词相彰，或反用词牌成交错角力之美，故有声有词斯可谓词也。昧于此理即李杜重生亦进不得门径。今之作手于此等处多不讲究，甚或以词炫学，所谓穷斯滥矣，不可与言词道。又，冯此作若改首句为春殷殷，或能更助音声之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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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翩跹春色暮，丁香点染雨中愁。书斋枉立庐山瀑，空有江南十四州。
李中主本传载，璟年甫十岁吟新竹诗云：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可谓龙气盎然。宋太祖微时咏月云：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龙气尤为盎然。今人无名氏作咏日云：金乌出海耀东方，送暖驱冥照八荒，龙气盖更迈前帝矣。据此我中华不日当一统宇宙， 该无名氏则为开辟领袖无疑。
中主信有文才， 如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晚唐风流，不减小杜。至若细雨小楼， 翻觉格卑一尘矣。
王静安云：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六破按，香消叶残，众芳固芜秽矣，还与容光共憔悴，美人亦迟暮矣。璟书二十一字，更以不堪总之，乃使王有此感，而后世学者更以王此感为高妙，至赞叹歆羡无已。璟如复生，亦当气死。
璟词：手卷真珠上玉钩，风压轻云贴水飞云云，情致面目与晏同叔极相类。混入珠玉词中，人莫之别。所谓富贵闲愁，虽无深切之痛，然饶高华之致，定非穷措大所能梦见云。南唐去宋未远，璟词散佚当不太甚，而晏亦为江南人，想来晏词师承亦当有璟。惜璟词多不存，无从比勘，斯为孤证。
璟本传载，璟始出阁，即命于庐山瀑布前构书斋，为他日终焉之计。亦可谓风流冠于一时矣。南朝多有书虫天子，梁元帝绎至于江陵城破日焚书十四万卷，仍嚎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由是观之，读书无用论正自渊源流长，非独于今为烈。又，绎另有名嚎云：文武之道，今夜尽矣。堪与国朝太祖名言枪杆子里出政权相印证云。
璟词云：重帘静，层楼回，惆怅落花风不定。张子野词重重廉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即本此。璟作情辞天成，惆怅置于其间，所谓如盐着水，羚羊挂角，非张可比。吾常谓璟堪为北宋词广大教化主，此亦一证云。
璟词山花子二阕最流传众口。青鸟丁香，细雨小楼，信天生好语言，然如无两三字句或延伸或转移，尚未尽高妙。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将答未答。回首绿波春色暮，接天流。若即若离。况复音韵悠扬，余韵袅袅，可谓兼音意之美。南唐高华处，深彻处，晏欧能得之，至若天成处，后之作手概难摹追矣。
7
别巷寂寥人散后，子规啼月小楼西。情怀正自无聊赖，未必都缘别宗祠。
梦回芳草思依依，身作臣虏欲何之？殁问渡江父老哭，兴衰正自关天时。
只做诗人不帝南，纷纷后世作空谈。设无辞庙苍惶日，焉得新词入玉函？
李后主词历代称颂，至王静安而上拟佛祖基督，曰承载人间罪恶云云。究其实，则彼本自抢头痛哭于身为臣虏，不得尽歌笑恣肆之欢耳。使后主身逢晋武，爵封安乐，歌儿舞女，庭供丰厚，或竟为阿斗不思江南矣。是以或帝或虏，虽生年多波折，而恨怨欢哀，亦寻常人寻常情怀而已。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与请君试问东流水正自无殊。过致揄扬，衮衮诸公大率皆青眼向帝王者也。呵呵。
后主词多五代遗响。五代词率缘歌而作，初无布局谋篇首尾虚实恁多花头讲究。故五代词牌多隔句换韵，情景随韵而转，如移步换景，目无全牛。一韵即成一小宇宙。如后主名作虞美人云云，春花秋月两句未来往事比对，小楼昨夜两句小楼故国相对，雕栏玉砌两句宫室人面相对，手法皆如出一辙，都无闪展腾挪变化，而一句出对一句应对，亦雷同重复。使南宋人为此，词社中将无立足地矣。然正缘其罔顾虚实变化，有所感即自然而发，故情词多天成自如，非南宋词社中人炼字成癖者所能梦见。王静安以为五代北宋有句无篇，南宋有篇无句，盖亦有得之见。使飞卿后主辈为长调，吾料必令人绝倒，不可读也。
取飞卿菩萨蛮与后主虞美人对读，虽移步换景同，而情绪线索隐显恰成对比，飞卿隐晦暧昧处，后主尽皆代之以情绪贯串，于是散珠成串珠，五代词终结而北宋词肇始矣。散珠遗读者以不同贯串方法之空间，如积木；串珠予读者配制成套打包妥帖之情志套餐，如模型。何者为优，固自难言。然北宋以降，散珠遂成绝响，亦可叹憾。故吾每读后主词，辄倍觉飞卿词为难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