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柳色伤心碧，古道斜阳寂寞红。白也文章谁得似？幽云怪雨雁行中。
李氏之为百代词曲之祖，实亦词曲附庸大雅途径之一端，犹酒匠以周公为始作俑者，阿Q以赵老太爷为侄子，攀附之余，自高身价，其理一也。若考其实，则菩萨蛮低迷凄伤，固与白神色大异，忆秦娥气象衰飒，亦非盛唐之音。
举忆秦娥与樊山、义山诗对读，气象甚近，以时髦语言之则“都带着明显的时代烙印”，此作出于晚唐人之手，可以断言。又，若将此词与吴梦窗[齐天乐]禹陵对读，则神色亦复相类，惟前者虽沉郁恍惚，仍高响劲健；后者沉郁恍惚，又加以衰败凄厉，时代之结末一也，气味不尽同者，盖唐宋之别，体例之异，地域之殊，性情之迥乎？
王静安以为忆秦娥气骨甚高，斯言是也，而以为惟夏竦喜迁莺差足继武，此说真可入笑林。
李姑溪有和词一阕，题曰“用太白韵”，词固平平，然有学者考订姑溪去唐非远，所言当甚可信，却不知宋人每多臆度之言，按，文莹《湘山野录》载“魏道辅泰见（菩萨蛮）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若据以为信史，则吾恐子宣、姑溪九原知之亦当喷饭也。
无论作者，此二作年代甚早（大抵都在晚唐），气脉甚醇，观其行气用字，词之为体已神情毕现，百代词曲之祖六字当之无愧。——当与白、刘、温诸公之作对读，方见其妙。
2
宫体未必都轻薄，屈子当时亦妾居。为有神情相类处，常州莫笑凿空疏。
镜中蝉鬓隔香轻，花落子规透画屏。纵有千般言外意，闲人只味曲中情。
温飞卿所谓无行文人也，既为令狐绹做枪手，而遽宣之于外，仍为诗刺云，中书堂内坐将军。潦倒不第，不为无因。此盖古人亦讲究政治正确性之一证云。
温作多侧艳，所谓代美人立言者。后之论者或以此少之。然臣妾并举，非自飞卿始，屈子为一代伟人，而香草美人之为比，亦懿懿乎辞章。张皋文以为深美闳约，常州词人遂以此置座右。周介存更从而论述，以为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此犹可说；——至曰飞卿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则不免缘木求鱼矣。然此间歧异亦复难言。夫屈子可以神理求香草美人之于忠臣孝子，岂飞卿独不可于画屏娥眉间暗示贤人志士哉？后人遂以此笑常州词人好为凿空之论，宁不知常州词人亦笑后人之胶柱鼓瑟耶？谭复堂云，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常州词人亦多达人也。
飞卿词云，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单视此十字，其才正不下于义山。
飞卿擅菩萨蛮，后无其匹。此调两句一转韵，如现代电影镜头切换，正宜于其间变幻腾挪，而后之作者昧于此理，直头说去，遂使曲者反直，无复意象交错之胜矣。飞卿作如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或空间转换，或时间跳跃，或双线并举，皆极此胜。周介存以为字字有脉络，虽语焉不详，我料其亦于此等处动心耳。
飞卿菩萨蛮实与义山无题气脉相通，温李并称，良非虚妄。
飞卿词：红烛背，绣廉垂，梦长君不知。所谓淡语写深情者。反复诵之，其情自见。耳食者率以飞卿为绮靡，所谓探骊失珠。
飞卿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妙处难言。工笔画亦能出写意效果。若解析止于以鹧鸪状人孤单，犹且头脑简单也。夫着绣罗者一世界，帖襦之鹧鸪一世界，两世界复由前后镜衍生出无穷世界。镜中双鹧鸪亦有自身悲喜恨怨乎？其视着绣罗者复如何哉？犹记年前某秋日午后闲读，味此二十字，神驰八极，至暮霭四合，始废然而叹。附庸风雅，而仍不改邪僻，此亦一例云。
3
游人只合江南老，几时携手入长安？汉魏风神深入骨，花间只应别样看。
韦端己词常有古诗神韵，于长短句中可谓别调。如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想君思我锦衾寒；几时携手入长安；并高古质朴，绰有魏晋风度。情词毕露，复以决绝出之，绝似悲歌，陇头，第委曲纹饰之耳。若春水碧于天，垆边人似月，取喻似甚无理，所谓“无理得妙”，亦古诗之法。
端己词之上者多质直，神情不类花间，于其时也亦是异端。周介存以为清艳，王静安以为弦上黄莺语，并非知己。
端己女冠子词四月十七云云，昨夜夜半云云，写梦而神情毕见，并日期，情节，一一交代清楚，梦回则唯八字了却，政不知孰为梦孰为非梦也。倘更细思，则醒后知为前梦邪?抑梦中知醒后之实为梦邪？庄生之梦蝶，犹假外物，斯梦也，无复依托凭籍，转觉悚然。此二梦盖与予前论飞卿照花前后镜同妙云。后人乃曰:每向梦中还说梦，虽似更进一阶，细读翻觉用心过刻，不及端己留白为优。
端己词夜夜相思更漏残云云，想君思我锦衿寒，所谓翻笔取胜；几时携手入长安，温厚坦易，所谓哀而不伤，得情之正者也。——甚似脂砚批，呵呵。
端己词金翡翠云云，结曰罗幕绣纬鸳被，旧欢如梦里，旧欢因罗幕旧物勾起，而被中鸳鸯复为人之孤零比照，时间空间纵横而汇聚，所谓都来此际。十一字针脚细密，固非蓬心人所能梦见。
端己与飞卿皆卓然大家，细密处尤非宋人能到，今之学词者徒知崇仰秦，李，视二公蔑如也，盖亦耳食之一害云。
4
翠华一去寂无踪，只留清露泣香红。未必词章多曼妙，伤心烟月照离宫。
五代词西蜀南唐并称，论者多以鸿沟置其间，及于国朝，则高南唐而下西蜀，恒为异同褒贬之论，是亦考史不细，味诗不深之弊。皇甫子奇兰烬落，楼上寝，幽秘深微，非常手所能梦见;薛澄州春到长门，顾太尉漠漠秋云淡，神情甚类冯正中;李德润渔歌子已有烟波气象，盖范文正，张康节前驱;鹿虔扆金锁重门曰，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视李后主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感慨亦复相类。至若薛昭蕴，牛希济，欧阳炯辈，并有隽章传世，皆未可轻。后世耳食者辄以刻花镂柳依红偎翠视西蜀词人，固不学之过，而花间集之辑，亦难辞其咎。
小令高妙者盖无过皇甫子奇兰烬落，楼上寝两章。兰烬落前八字描摹细微，而与梦境若即若离，如现代电影闪回手法，由屏上红蕉之渐渐模糊，拓至梦中梅熟之夜雨船笛;而梦中驿桥微语，复暗逗寝榻边之人声。中置一闲字，则实境梦境得以贯串，无复槛内槛外之隔也。楼上寝亦用此法，残月下帘旌，盖看月良久，睡意渐袭，下直接梦见事，水到渠成;桃花柳絮，双髻吹笙，酝籍之至，秣陵事盖本不惆怅;然皆梦中耳，虽梦中亦知当下惟残月孤楼相伴，故极欣快处翻成极惆怅处。今昔之别，一以梦里梦外出之，时间维度遂转换为空间维度。腾挪之妙，盖有难以言传者。当代量子力学者以时空为坐标定义万物，二者实一也，故薛定锷猫死邪活邪难乎言，何则？盖死者一时空，活者一时空，死猫活猫实两猫也，观测者观测之刹那，即为时空分岔宇宙分裂之时。由是言之，吾不知屏前，桥畔，楼上，江城，分合为几许宇宙也。
牛希济词云，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千古隽句也。当牵手依依之际，孰能复审视月之下未天之明未?然月下天明时即为不得不分离时，故复不能不心系也。便以素面观月之残，别泪映天之曙，目无旁视，心挂刻漏。不舍而不得不舍，固已警动千载。末则云：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因妾之裙色，为君之心色，复令君之心色物化为芳草之怜，已舍而绸缪既舍之后，则妾意之深复有过于君心。前者以君眼中看来，后者以妾口中道来，又是一番腾挪。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信矣夫。
顾太尉词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翻笔已自胜，复以对方翻笔措墨，诚前人未到之境。而措辞古拙，尤非柳秦门人能道。郑文焯尝论顾词，以为极古拙，亦极高淡，非五代不能有是词境。古拙高淡虽非顾词的评，然五代词固非宋人能到，亦为卓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