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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临时与永恒

发布: 2009-5-15 07:29 | 作者: 张伟



       1从某种意义上说,映秀镇目前并不存在——如果你也承认,单靠废墟和铁板房并不能搭起一座城镇。这里仍旧有很多人,在镇子四周,身穿橙色制服的外来工人溜达着,脸上沾满灰土。在小镇西部的神箭大道上,妇女和儿童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坐在货车后面招揽生意。此外,就是那各式各样的旅行者,他们撑着伞,戴上墨镜,背着硕大的旅行包,跟在手持红旗的女导游身后,在镇里穿行,并不时停下来拍照。
       
       事实是,这里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是一座由短暂的繁华堆积而成的板房小镇。只是你不能说这就是映秀,它顶多只能算作过去映秀的一个倒影,或者,从旧映秀拾起的一副骨架:店铺里没什么生意,麻将桌被搁置起来,或者支在不容易看见的地方。街道上那些脚步匆忙的人们,多半并不相识,甚至,这里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听不见鸟叫,连撒欢的猫和狗都难得一见。这并不是一座过往川西小镇应有的模样。
      
       如今,在映秀,一切给人的感觉都是暂时的。人们住着蓝顶和白墙搭起的临时住所,与临时的邻居拌嘴,孩子们在临时的校舍里七嘴八舌,公务人员在临时的办公室里清点着商铺数量,审核着结婚材料。有时候,这里连婚姻都像是暂时的,十几对破碎的家庭不知不觉就拼在一起,没有仪式,有的甚至不需要法律手续。当一男一女,并肩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就无声宣告了一段新生活的开始。
      
       在一家板房商店的门口,坐着一个眉头皱起的女人。她50来岁,穿着印花的绸布上衣,脚上拱着拖鞋,暗暗发愁。她说,没有房子,她不能踏实下来重新规划生活。不到一年的时间,她搬过3次家,就在前几天,镇干部来告诉她,现在的住所马上要被拆除,她又要搬家了。
      
       “过一天,算一天。”这样的不安定感不仅属于她,也潜藏在许多人心里。尽管商店里已经摆满所有需要和不需要的货物,尽管笑容早就爬回人们的脸上,但要说找回安稳的生活,只怕还为时过早。
      
       安稳的生活曾经有过,但与映秀镇一起,被从平地上抹去了。地震在一瞬间完成了第一步,它把有热闹集市和曲折小巷的映秀镇,摇成大块的断壁和挂满裂纹的危房。从那之后,人工的拆除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炸药和推土机一起用力,残缺的城镇轰然破碎、倒塌,然后被填埋。一个月以前,人们还能指着废墟,辨认出从前的市场和自家房子,而现在,那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平地。
      
       在推平的废墟之上,一个新城镇正在被规划。映秀太小,它被两条大河和几座山峰团团围在中间,除了废墟底下那一片平地,根本找不到落脚之处。因此,人们怀着复杂的情绪,接受了这个有点残酷的现实。他们刻意不去想新房子的下面将会埋着什么,那可能是许多曾经温暖的家庭、热闹的店铺,也可能是永远甩不掉的记忆。
      
       2对于过去,人们情绪的确复杂,这从他们对待废墟的态度便可看出。“漩口中学”遗址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它就伫立在映秀最大的板房区北侧,隔着一条马路,每天来来往往的人,都免不了看上几眼。不过,地震后完好立在楼上的“漩口中学”4个红色铁制大字,被人摘了下来,扔在废墟一侧,生了铁锈。
      
       另一座建筑的命运更加曲折。在人们迫不及待将废墟推平的过程中,它原本已经被爆破,向北倾倒,但忽然传来消息,说镇上要保留几片废墟作为将来的旅游景点,于是,它连忙又被保护起来,还进行了加固。
      
       在许多年以后,人们也许只能通过这些废墟,追忆从前的映秀镇是什么样子。但现在还不需要,因为那一切还原封不动地保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一个脏兮兮的瘦小男人,抓起一幅平面图用手比画着,路从这里进来,这是交警大队,这是农业银行。然后,他用寥寥数语复活了整个小镇。
      
       如果你在镇上走,停下来和每一位幸存者闲聊,就可以凭借他们平淡讲出的细节,拼凑出小镇映秀曾经的模样。那是一个让人满意的地方,热闹、富足,每个人都能在脑瓜里搜集出最好的片段。刚刚初中毕业的小静喜欢逛街,对她来说,那个小镇很大,她能钻进一条条弯曲的巷子,找出藏在巷子深处的服装店、卡拉OK歌厅和网吧。读6年级的马红秀喜欢去山里玩,她把秋天的落叶捡回来,满满地夹在书里。而那个81岁的老妇人虽然只剩下一颗牙,却攒了一肚子故事。她能从几十年前开始回忆,并给外来的客人唠叨起最细碎的个人恩怨。
      
       几乎所有人都愿意提起一个叫“市场”的地方。那是个集中了所有繁华记忆的十字街头。平房和楼房密密麻麻地挨着,服装店挨着五金店,不远处又有铁匠铺,最有名的烧烤店和最大的录像厅相距只有几分钟路程。最干净的是牙医的小铺子,而理发店里的小姑娘打扮得最好看。
      
       现如今,黄土和瓦砾替代了牛羊和少女。唯一立在空荡荡的地面以上的,是两棵黝黑的老香椿树。60岁的罗术清就站在那里,喃喃回忆起过去。老香椿树原先就在他的院子里,他舍不下自己那十几间小青瓦屋顶和白瓷砖墙壁的房子,舍不下院子里那棵十几年的李子树。再过一个月,李子一熟,整个大院儿里四五户人家的小孩子都该来偷李子吃。但是,房子倒了,有的老邻居死在倒塌的屋子底下,李子树也被砸断,只剩下枯黄的树桩子埋在土里。
      
       地震夺走的这一切,牢牢刻在他心里。老罗用自己沾满泥巴的黄胶鞋尖四处画着,哪里是自己的院墙,哪里是排水沟,都清清楚楚,甚至连几年前刚盖起的厢房地基线在哪里,他都能从一片泥土之上指出来。他在这里住了30年,生了两个儿子,养着8头猪,如今,只剩下那两棵大儿子生下不久就种下的香椿树,以及没有被埋住的黑运动鞋、木桌子腿和竹笊篱,证实着他的记忆。
      
       但这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并不能再现这个曾经拥有1.8万人的小镇全貌。就好像满满当当充塞在板房里的那些旧家具和旧电器,也并不能把人们带回过去的生活。这都是从废墟底下挖出的家产:被砸碎了边儿的白瓷花盆里种上了花,但已经干死。鸟笼里没有鸟,摩托车灯被砸碎,冰箱和电视机上也带着裂痕。这是从倒塌的房子里抢救出来的仅剩的财产。
      
       3在映秀,如果你愿意,你能听到许许多多关于房子的故事。
      
       渔子溪村一对老夫妇,拉扯着一大家人,花光了全家19万元的积蓄,盖起了两层楼房。地震前的那个春节,他们带着全家人,高高兴兴地住进了新房,准备安度余剩的岁月。枫香树村的一对夫妇,把几年来赚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修房子上,赚一笔,就修一点,最后修起来的房子,有950平方米。这样的故事说都说不完,每个人说起自己的房子来,都带着骄傲和满意的神情,不论是裸露的水泥墙,还是种满阳台的花,都会被形容很久。
      
       如今,房子没了,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没了。一种被称作“根”的东西,也随之而去。住在板房里,他们最关心的仍是房子。前几天,有的干部召集人们开会,告诉他们,将来的房子要花钱买,而且价格不菲。
      
       开会回来,许多人叹着气,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雾。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没有房子,“做什么都没有底气了”。
      
       但没有底气的日子,仍然有板有眼地进行着。有一家开在板房里的旅馆兼饭店,桌椅是从倒塌的学校里搬出来的,漆着黄色油漆的椅背上带着编号。而老板并不避讳,他有最充分的理由:“我们要生活呵。”
      
       在其他地方,一张桌子和一口锅是不能被称作饭店的。当然,其他地方,旅馆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分到一间板房的老妇人带着孙子挤在其中半间,另外半间用衣柜隔开,放一张床,铺上政府免费发放的被褥,就可以招揽客人。要价很公道,20元一晚,“电视可以归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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