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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蕾莎的流氓犯(三)

发布: 2008-7-25 09:39 | 作者: 陈谦



(三)

  一滴裹在光圈中的橄榄色从镜子右下角浮出,立刻被她的目光锁定。

  光点飘游在深远的廊柱间,被不同方向的光源追逐,扭曲,切割,吞没,又吐出,鬼火一般。她盯牢它,忽然心生安慰。这么多年,她在漆黑漫长的时光隧道里屏息疾奔,后有狂追而来的怪兽,旁近是此起彼伏的楚歌。此刻隧道尽头终于闪出光,一束绵软、若有若无的微光。她睁大双眼盯牢它,深怕眨眼之间,它便泯灭,令无尽的黑暗又堵牢隧道的出口。

  光点停在店门前。店里暧昧的暖黄穿过玻璃,将它变成一柱纯粹的菜色。修长,细弱,了无声息,如秋塘里通体浸透的一枝荷杆,ǒ啪ō地一下,拍到眼前。他的手伸向门把,又缩开,退出一步,抬头去看店牌。鼻端上方的无框眼镜打出两道高光,稍纵即逝。南中国闷热黄昏里,雨云底急短的闪电一般。他微蹙起眉,侧身从窗外向里望。隔着三十年的岁月,她迎见的仍是两潭浓稠的幽怨,一如那夏季的午后,他背负着粗陋的大木牌站在粗陋的水泥高台上,拨过少男少女越扬越高的呼叫口号的声波,望向她的瞬间。

  馥郁袭人的九里花香,铺天盖地扑来,令她眩晕。她转过头去,明亮的高镜里倒映出一个仓皇出逃的白衣少年,闪出冬青丛后,番石榴果落如雨。他的手臂张开,用力剥离亚热带阳光里疯长的荆藤。手在荆棘间开成白色的朱槿,衣衫渐成褴缕,在黏稠的热汽中,飘似一杆凄凉的白旗。他被那白旗纠缠,渐行渐险,终于踏上那条她亲手搭出的长栈,奔向水中的孤岛。四周鳄鱼成群。白旗在孤岛上旋转,众于被风撕裂成碎片。栈桥崩析,天涯绝路,他在那里成为她的流氓犯。

  她侧过脸,犹豫着是否要起身离去。但他已经拉开门,堵住她的去路。她安静地靠回椅背,双臂在胸前抱着。有点冷。黑色开司米毛衫映上她月白的脸色,让她看上去简直是寒冷。最好他不能认出她来,如果他认不出来她来,她就顺势离开?为从急追在后的怪兽口中争出自由,她今日选择迎面出击,却终于获得机会发现,扣动板机需要的力气和胆量,比奔跑更消耗人。她已经躲在光明里那么久了,其实可以一直躲下去的。也许有一天那个怪兽也会老死,然后被无尽的光明埋葬。

  他径直走过来,没有一点犹豫。自然得还抬了抬右肩,一边扯着那双肩包滑落的肩带,一边灵巧地穿过台凳间的空隙,沉着地向她走来。他盯着她看,步子很稳,确像是习惯长途跋涉的行者。大概没有人猜得出,他去过那个孤岛的吧?他在看她,盯牢了她,表情无辜得令人心碎。她别过脸去。

  他一眼就从店里的三张东方面孔中认出了她。暖黄的墙面,暖黄的圆台上面紫红的碎花片,衬着她的黑白,对上了那夜她在电话里的声音,令他心下生出一个响指般的急短钝痛。他微眯起眼睛望向她。对一个广西女子而言,她太白了,轮廓也太分明,一点一撇一捺,毫不拖泥带水。只有那双眼是像的,它们是鱼形,尾巴翘上去,给她的冷色调出几缕恬然。这不是典型的广西女子容颜。但她肯定是广西的,至少在这三张东方的面孔里,她是。那种广西女子的味道:羞怯、闲适,随遇而安又无所适从。他轻哼出一声,绷严的脸随即垮下,像微微一笑。他在前世里只经过那山高皇帝远的红土之地短短两次,果真晓得、又记得,那里的女子是什么味道?

  这已不是融江畔缓缓抽芽的那枝红梅。她的脸变长了,也漂白了,像一只童趣十足的土陶,脱胎淬炼成另一个磁器,土陶凸显质感的粗粒都打平了,折出精致的微光,令人意外,却说不出好坏。他见过红梅初放夺目的花蕊,它竟在时光里开放成如此静好的白梅,使他讶异。令他安慰的是,这仍是一个美人,一个气质出众的美人,是他最有兴趣采访的那类美人。她们是他的因,也是他的果。

  她站起来,伸出手迎向他。她作出笑的表情,那两条鱼尾翘得更高了,她的笑做得自然。在剑桥的论坛,在英特尔的年度颁奖典礼台,在国际政要出席的国际高科技大会讲台上,她从来不曾怯场。希望今天也不会。你好!她听到自己得体的柔声,心下惊异他的镇定。

  ǒ旭东ō两字抵至舌尖,没有被她叫出声。她爬上他家窗台上叫过的,鼻子里全是纱窗上的灰尘和铁锈的腥味儿,细细的小腿被墙台上粗砺的水泥砂粒面磕得生疼。她那稚嫩甜蜜的嗓音,早已随风而逝,只留下她心底结成的一颗黑痣──流氓犯,她的。他的手在她的手中,被她捏紧。她的心忽然很软,有点像那个初秋的黄昏,她从护士手里接过刚刚出生的女儿亮亮的瞬间。她哭了出来的──当她接过亮亮的时候。她很想上前轻拥他一下,可手臂只抬到一半,就落到他的臂上,只轻拍两下。

  他很淡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跟他的身材成比例似地细长。他的眼睛却没有笑,只抬一抬眉,便溢出深怨。抢在他开口之前,她说,就叫我特蕾莎吧。这话令她飘起来。他的脸上显出天真:噢,好名字,有大慈悲的。她一愣,就想到特蕾莎修女那张脸饱经风霜的脸,穿过表情悲苦的人群,为众生求着神的垂爱,神的悲悯,和宽恕。她的目光有瞬间的模糊。

  他们立在灯下,离得很近,他的气息逼过来,令她的双肩抽动了一下。她弯下腰,提起裙脚。他朝她抬抬下巴,那瘦削的少年的下巴,示意她将裙脚扯起来,再扯起来,再高一点。他跪下去了,将脸凑近来,他带着九里香令人发晕的少年的气息包裹住她。她甩甩头,看向顶灯,那光明刺得她眼疼,她觉到手心有点黏。

  你要喝点什么?她轻声问。他挪着椅子,将双肩包搁下,一边脱下橄榄色的卡叽长外套,一边说着,我自己来。他们一齐走向柜台,镜中映出好看的一对,留住她的目光。他抬头看墙上花花绿绿的大看板,表情茫然。她走过去,跟在他身后低声说,我来,我是地主。他侧目看到她握着钱包的手,白晰修长,上面有些青筋若隐若现。指甲剪得很短,微微有些抖。红梅那双少女的手是丰腴的,在清凉的融江水中划过,指间岔分着江水,如那远处截流溪水的涧石。那湿软的手最后环上他的肩背、脖子,缠紧,又滑开,温软如鱼。可那样的手,却让时间削成这样。它们其实更好看了,却已属于另一世人生,跟他脱离了关系,虚幻得失真。

  你要什么?她问。他不再坚持,说,那就要咖啡吧。

  只要咖啡?加点什么?。

  就咖啡,如果有茶更好。

  有的。

  那就要热茶。有什么茶呢?

  我推荐大吉岭,喜玛拉雅山脚下印度产的。红茶,说是红茶中的香槟呢。

  那好,就要大吉岭。

  她又点了一块绿茶慕丝、一块芒果慕丝。一绿一黄,被糖浆裹得发亮,装在精致的小盘里,上面点缀着细巧的巧克力条,象橱窗里的人造饰品。他打量它们,不忍动手。这芒果没有广西的香,但已经很好了,你尝一下吧!她咬字很准,没有一点广西腔。时间又漫上来,淹没了那每一句感叹、每一个强调,都要拖上的ǒ嗫ō音。连口音也漂过水,他有点感伤起来,苦笑了一下。

  茶端来了,雾气漫过两张表情尴尬的脸。他取下镜片,拿起台上的纸巾擦拭。他感觉到她打量他的目光,抬起头,朝她笑笑。那个白衣少年瘦削而五官模糊的脸,修长的身架和那通体的孤怨,在她眼前慢慢复活,又似是而非。他的脸形没变,只是皮肤黯成深色,眼角嘴角都有了细纹,头上已生出疏浅的华发。她说,都有点都认不出了,她描述的是他看她的表情。他将眼镜戴上,看到她眼里的一层薄泪,说,如果在路上碰到,我真是完全认不出你了。她动动嘴唇,噢?她遇到故人旧友,大家都说,你怎么都没变?都没变,为了这个幻象,她一直努力让她的容颜刻定在时光里。ǒ茫茫人海ō,她喜欢这四个字。她想象过无数次,就在那茫茫人海中,某一天,他会突然从后面拍她的肩:你像海豚,在茫茫人海里一跃而出,被我擒住。

  她噙着薄泪,点点头,说,不奇怪,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他将很小的一块芒果慕丝叉上,正往嘴里送,听到她的话,手停在唇边,微眯着眼看她,说,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枝柳线上。

  她一怔。你后来给送到枝柳线上了?在她的少年时代,枝柳线是一个名词,代表艰难困苦、刀山火海、奋斗献身。设备和技术那么落后,靠的是肩背手扛的人海战,那一线的地质条件也不合适建铁路,常闹塌方、泥石流,爆破事故更是家常便饭。学校里来过枝柳前线英雄报告团,主席台上全是失去了腿脚、手臂、炸瞎了眼睛的英雄。有个女民兵队长,右腿炸飞了,在台上,说到她的铁姑娘队友被压在土方里,只露出个脑袋,但她们就是全体上阵,也无法及时将那十九岁的姑娘扒出。ǒ她就死在我们面前!ō铁姑娘队长忽然崩溃,在台上嚎啕大哭,让他们听得发抖。可他那时只是一个少年!

  她拿起杯子,热气冒上来,她透过那热雾看向他:我真的很难过,我非常抱歉,我一直等着有一天能够向你当面道歉,等了这么多年。

  他一愣,口中溢满芒果的香气。他没有细嚼,囫囵吞下,甜腻在喉道里堵上,赶紧拿起茶杯喝一口。热气漫升,镜片上一片迷朦。风中一枝红梅摇曳,灰尘飞卷过,水落石出的暗夜,随风扑面而来,河石沉落,岸边水花刻出的石纹,漂出一朵素净的白梅。他晃着脑袋,恍惚无着。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们一家被下放去三江,就是因为我。当然,也,也还有我父亲。他去世前还提到过,他好些年都托人问过你们一家的下落,还是他告诉我,你到美国来了。你不能想象,这消息简直让我们如释重负──不是为我们自己。我今天能见到你,能当面向你表达我的、我们一家对你的歉意,我想我父母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他说得很慢,很镇定。他为这个时刻,准备了近三十年。

  她低头拭泪,不是为他的话,是为那世事。他们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只有他们活化石一样地存活着,要见证那个时代。她真愿意,她早就忘了它们。

  她将被泪水洇湿的纸巾搓成小团,捏在手心,它令她感到安心。噢,你都讲到哪去了?我和我妈后来去了桂北分院,跟我爸爸和哥哥团聚。全州比三江那种少数民族山区要好得多。分院在绍水镇上,那里因为有野战军,供给和条件都还好的。她停住,没有告诉他,她再也不敢跟军人的孩子接近。他们每一个人,都让她联想到她的流氓犯,像是她的前科。她看到他张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好大,让她有一瞬的走神。

  后来听说,你们家转去桂林的野战军医院。我到长沙读书那年,碰到一个你们大院来的女生,向她打听过。她说你们又转到湖南,从那里又去了成都,就下落不明了。她说你的哥姐都很出色,只有你因为小时候犯过错,一直不大顺。我一听,就再也不敢打听。I cannot handle the truth,just can't(我对付不了真相,根本不行)。她说着,用那手心里几乎溶开的纸团,揩了揩鼻子。

  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安静地看着她,像一个局外人。他的沉着安慰了她。我也会想到你母亲,她真是个好女人,我常想起她,觉得很对不起她。我做了母亲之后,更能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很少女人能做到她那样的。她肯定希望我会说出另外的情形,让那糟糕的局面改观,把你从绝境里救出来。她有这个能力的,也有这个特权,但她放弃了。她很了不起。她让我一个孩子坐下,很平等地谈话。她甚至没有暗示我,或引导我说一句假话。她只是拼命抽烟,拼命抽……最后,她说:那他就差不多完了!就是到那时刻,她也面不改色……她用手掌挡住了脸,头侧下去。不能哭,绝不能哭出来,她在心里急速地提醒自己,手心一片黏湿。

  他起身离去,又很快回来。将一杯热茶和一叠纸巾推到她手边。看她优雅地将茶杯端拿起来,他吁了一口气。他这时已看清整个画面,竟生出几分快意,为自己又逃过一劫。随即手脚有些发凉。但那是另一个深渊。也许再没有机会了,再没有。

  她的情绪有些平稳下来,他示意她喝茶。她点点头,乖巧地喝了两口,又放下杯子,看着他,嘴扁了一下。他怕她又要哭,赶紧说,那是时代的原因,你那时还是个孩子,怪不得你。这话让他心口尖锐一痛。

  她歪了头看他,说,我是常想,将它推给时代,很多人都是那样做的,由此寻得太平。像你我的父辈,像你我的兄长。

  你不是他们,你不能这么说的,他打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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