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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春之歌____文学女青年的备忘录(选载)

发布: 2008-7-18 07:50 | 作者: 马兰



镜 头 一 
  
八十年代初期,只要你十九岁就会写诗。恶心。存在主义。加缪的“局外人”。艾略特的“荒原”。北岛,舒婷,顾城这三面红旗。办地下刊物。诗写在三块五一本的软皮本上。喝酒。怀孕。人工流产。崇拜男诗人。一个诗歌的浪漫时期。

我们(我们是复数,是奸词,不能用,比如说,我的朋友遍天下,换成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气派就大了。而一旦们进去,分不清虚实。“门”,你我两个人是门,千万人也是门,故门字深具欺骗性。应该我是我,们是们。)不管天不管地,我们只管写诗,眼晴发红、发绿。越有人压迫,越精力充沛。

你们害怕被时代遗忘,虚荣心高度发达,以为一滴水见大海,渴望写进历史。你们担心写诗的温情保持不了多久,江湖险恶,人心不古,所以要恋爱。

诗人A疯狂写诗的时代,我也写诗。我在南方的小县城悄悄写诗,神情和“地下文艺工作者”没有区别,一边打算盘,做报表。省城是我父母的老家,这座以茶园,美女著称于世的古城。我经常去买书。站在新华书店看着喜欢的书,再翻开封底的价格,与金钱挣扎。三十块人民币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化十五元买书。我忍痛买过二十五元的《辞海》。买辞海是我虚荣心的具体展示,其实一本“新华字典”足够我对付我碰见的生字像一个男人从理论上就能满足我。这本辞海第一天放在手上,没有具体的字要查,辞海顺势躺在书架上了。

省城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诗歌运动。一个个诗歌派别拔地而起,风起云涌。每个人高举着一根红旗,走东家窜西家,将红旗插向全中国,必然影响全中国。大家号称走出省城,进入北京的诗歌中心进而走向世界,没准就走出一位诺贝尔获奖者。(诺贝尔成为中国写作者挥之不去的恶梦加美梦。当初诺贝尔不设文学奖就天下太平了,把奖给予寂寞的数学家则风平浪静,无声无息)。你看,这是青春的仪式,写满交流,倾诉的渴望。诗人们成名的欲求来得如此凶险,比爱情还凶多吉少。

于是我是局外人,脱离诗歌运动的人。我从来不是群体中的人。我在外围,有二次几乎进入其核心组织。在咖啡馆里,听诗人们高谈艺术。假如是另一位和诗人A相似的诗人B,他高个,大眼晴,肌肉发达,他谈论诗歌,喝着美酒,(可能是美酒),模仿金斯宝“嚎叫”,(可能诗人在嚎叫)说写诗不吃毒怎么行。他双手飞舞,织着毛活,声称打一件漂亮的毛衣送给老情人作生日礼物。突然诗人B低垂头,深沉地说,苦难呀,我苦难的民族。文革,文革是一场嬉皮士的运动,毛主席是要万岁的。咖啡屋冲进一位从外省流浪来的流浪艺术家,他喝咖啡,抱着女招待。四川才是诗人之地,诗人之光。房间里烟雾弥漫。打倒艾青。打倒体制。打倒鸡奸。打倒北岛。打倒的呼喊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屋子里沸腾了,人们兴奋地张开大口,挥汗如雨。

我没有参加这场狂飙的诗歌狂欢节。我是从县城来的害羞女人(直到二十三岁以后我才慢慢习惯与陌生人说话,现在当然发展到谈笑风生了),我害羞到不好意思说我也写诗。作为八十年代初期的一位文学女青年,我特别胆小,见生人说不出话,沉默地坐着像在思考哲学。我背包里装着我抄在软皮本上的诗,我仿佛背着一块炸弹,不敢示人。他们都是名扬全国、全省的大诗人,他们光辉灿烂,心明眼亮。诗人们的生活和我在县城的生活简直是二回事。与省城热闹的文学活动相比,好像我没有生活过,我寂寞的心本应该被激活。但他们高大的形像,我反而丧失了迎上相合的能力。

镜 头 二 

诗人A(请允许我称他为诗人A,诗人A等于他,正如一朵玫瑰等于一朵玫瑰),“你怎么不去找女人呢?”

朋友他一定微笑了,左嘴唇浮现只有看见大江东去才有的无可奈何。我理解为男人的笑不露齿。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也不清楚我算不算他的女人。

他们在山城的解放碑散步,据说这是夏天最动情的风景。青春的女性带着青春的骚动和向往。女人是要向往美好生活的。露肩连衣裙、花短袖。大腿、胸脯。缤纷灿烂。香气伤人。

诗人A饶有兴趣地看。朋友他也看,眼晴保持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伤,“这是女性能好好生活的时代吗?”

诗人A仍然在他的耳边询问,宛如一只足球在空气中飞翔,“你怎么不去找女人呢?”。

他还是笑笑。

诗人A放弃了进一步的劝“降”努力。我不知此时诗人A对他朋友的困惑程度。男人之间在男女私情上常常点到为止,突破了这个禁区很容易做不成朋友。女人就不一样,女人不停地述说与男人的故事,如洪水不绝于耳。

他们继续散步。一队红色娘子军走过去了,82年的脂粉香气仅能停留了二分钟。82年山城女子穿着体现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形式。百货公司的服饰陈旧不堪。女生们到街边的个体摊位买从广洲运来的时髦衣装。

女人是不是太美好了。诗人A赞美山城女子的腿好,关键是小腿好,园润包满,修长有力,这是没有自行车的最大好处,山城造就了女人的小腿。诗人A对女人是从下往向看,最后才达到头发的高度。

朋友他看重女人的眼晴,如果眼晴长坏了,那全完了,再出色的大腿、胸脯都无法补偿。朋友他关于美女的认识建立在七十年代电影明星王丹凤(四凤)、王晓棠(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基础之上。与山城众多美女相比,贵阳女子更生机勃勃,她们妆化得历害,但这种失真反给人深刻的印象。她们明确展示欲望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渴望,而山城女孩,她们过多受文明的影响,打扮的合情合理,连扭扣的色彩都不会搞错,总之没有破绽。

朋友他晚上睡在床上。月光照着他的上铺。月亮出奇制胜。外国科学家说月亮是外星人放在地球边上的人造星体,他十二岁对小伙伴们宣布。直至今天他还是怀疑月亮为外星人所造,以月亮的质量她本该飞向地球,而不是围着地球转动。

寝室的同学在高谈阔论,进行着冷嘲热讽的语言练习。大家都是愤青,易怒易伤。

——还吵个屁,二班的小王都自杀了。

——我前一天看见他活崩乱跳的,怎么就跳了楼呢。

——小王是想飞翔,自杀-跳楼是人类连续不断的引体向下动作。

——你没有人性。我们活下去吧。

——我们都得死。他人就是地狱。

——我他妈的空虚呀。生命太脆弱了。要不要出去喝几杯。

——得了,哥们,睡吧。明天还有“形式逻辑”课呢,我们敬爱的李老师的课,不能迟到早退。

朋友他一般不参加半夜三更的“卧谈会”。他偶尔插一二句,希望达到画龙点精的视觉效果,但无非是画蛇添脚罢了。

他又悲怜傍晚在解放路上的那些女子,她们花姿招展,几年之后成为中年妇女,琐碎、脾气暴躁,四十岁,她们在无望中面临绝经期。而二十岁富予风情的女子将远走他乡,江边长大的女人饱含漂泊的天性,在漂泊中破碎、再破碎。青春对女人具有明显的现实意义。男人的价值体现在中年。而此时他二十岁,作为一位法律系三年级的学生。

他相信他在时代的洪流中即不能承前启后又不能推波助阑,瞻前顾后并且在事似而非之际容易肯定。桥梁的存在使大家忽视了河流,也许使人更懂得了河流。人们以为找到了路就忽略路上的石头。石头压迫另一个石头。花朵推翻另一朵花朵。人生的意义何在?到现在算最没意义的一句话了。比如他毕业了,要去工作,这符合逻辑,他不愿争取留校,到了从学校走出的时候了。比如说和我的关系如何继续下去,沿着家乡的河岸,继续,走向和一位叫梅的女人结婚的尾声?(梅是让人想入非非的名字。梅,巴金《家》中的那苦命美丽的梅表姐。梅,梅花香自苦寒来。梅,三期梅毒。)

梅在那座县城,做着一份枯燥无味的会计工作,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文学是一根绞索吊住了她的脖子,她只能依据书中的悲欢离合、人情事故构建自我的情感世界。

而诗人A兴致很高地与女人调情、做爱,然后分手。一次次重复过程。可能他从内心需要他的青春如发情的公牛,被激怒(女人?)的公牛在马路上一路狂飙。

朋友他写信告诉我,(我怀疑他当初并没有以书信的方式告之他与诗人A的趣事。一年以后的夏天我们坐在岷江河边,他以回忆性的叙述说明他和诗人A的联系。他没有说诗人A的名字,他只是说一个写诗的朋友如何,我也没有问,名字对我无关紧要,甚至没有关系。)

我也只好笑笑。诗人A叫他去找女人?我的微笑很大方,不管不顾以达到掩盖我害羞天性的目的。我是不是应该去山城看望他。他踢足球,九十分钟奔跑下来,肌肉严重拉伤,不能动。吃饭都由同学帮忙。

朋友他与我孤独沉闷的青春,寂寞的写诗日子共存于我并不可靠的记忆中。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男人这两个字从他开始,在他之前我看见男人在大街上,在电影中,在办公室,在火车站,在百货公司,但男人仍然是抽象的象征,是一个句子里的标点符号,近似于破折号。我没有触摸他们的骨头,他们的皮肤,他们的灵魂,我还没有依在他们的怀里,让他们抱我,抚摸我,和我做爱。我的手、我的私处对于男人还是空白。这个空白如此巨大地折磨我,诱惑我。我准备好了吗?男人是我人生路上必需通过的考验,我的身体蠢蠢欲动,但我找不到来源。真的,我十九岁不懂自慰。我难以摆脱朋友他的形象。我所写下的男人,他的影子时隐时现尤其是我与他的性关系,揭示了我的性爱就是障碍。我的性生活是一把刀,切开自己,切不动男人,或者说不配合,总是一厢情愿,一意孤行。

我渴望五一节。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我有二天的假期,外加一个星期日的加班补休。我将去重庆与他会合,这是一种未知的破身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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