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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腐朽笔记

发布: 2008-6-27 11:16 | 作者: 杨典



1

不是每个人都能生活在灰尘之中。也许一个地方只有一个人。在铺满废报纸的办公桌上,我昏昏欲睡,象一条浮肿的青虫蛰伏在枯枝败叶上那样。我的面前放着茶杯和文件,我的世界是胡须和水烟,是瘦如干柴的社会活动,凋谢的楼,身着老式制服的好友.不被注意的邻居们,假瓷器,旧地图。我是汉族中年轻的腐朽主义者。憎恨新事物.嘲笑同龄人。

未来是没有的,往事是亲切的。

 我急切地等待脸上和身上长出的皱纹,强迫自己做出佝偻状,并拔掉许多牙齿,然后藏上老花眼镜,再购买两根廉价手杖,每天坐在一个四壁剥落灰土的办公室里,睡觉,下棋,闲聊或一动不动,如同一张枯黄的纸,布满了被涂改的内容。因为我的确打不起精神,总觉得到处都是灰尘。道路。房屋,食物,直到我们的衣袖和皮肤,几乎没有一寸地方是绝对清洁的:生命不过是放大的细菌。

 一切生命本也是源于细菌的。

2

我要逐渐养成洁癖这个习惯。每天早晨擦洗室内物品。扫地。沐浴。梳头。用纤细苍白的手指翻阅过期的刊物,整理旧日的文稿。因为和所有即将投身于行动中的历代先驱们一样,我首先——必须卫生思想。        

3

 一幅白描风景图:数日来风清日冷。我穿着边缘绽开的布鞋,在某一市井上游荡,看见街旁行人寥寥无几,但也有围观下棋者,有横卧道边者,有抽烟者,大笑不止者,也有面色蜡黄的中年妇女以及她们的孩子。我就在他们之中。仔细想一想,无疑,的确如此。他们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殴打我,咒骂我,而我一旦反击,就会失去未来真正反击的前途。我是什么?我无非是一个口袋里别着破钢笔,双臂上套着深蓝色假袖的职员。

我是国家的补丁。

这个国家有数不清的我这样的补丁,缝成—件简陋的民族大衣,漂浮在亚洲狂飙里……。

难以否认,对那种安闲无事的市侩生活我有着贪婪的渴望。还有:每当我看见一大堆等侯处理的文件,就觉得热血沸腾。在我心里只残存这种生锈的青春,如同阳光下偶然闪光的废铁。

 我们很遵守法律。自由是奢侈的安全。我们只期望最平庸的安全:肉体的安全。以及一个平平淡淡的祖国。我们信仰麻本不仁。胆小怕事和善良在我们的脑中是当做一个宗教概念来使用的。不要同情,同情是迟钝的虚伪。不要激动,激动是过度的敏捷。只需要牢记作为—个腐朽者的规则,一个千年来移星易宿的,让全球极端份子望尘莫及的深奥规则——子曰:“过犹不及”。

4

每天我只想说一句话,那就是这一天的日期。譬如:今天是农历正月二十一;公元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所谓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二年差六个月零二十四天;我二十周岁零两个月……。其它一切我羞于开口。

在这篇笔记上我只抒写腐朽景色的美。它能用一种荒废的意义感动许多已然荒废的人。它阴森可怖,但又使人入迷,使无知的青年们随时地陶醉于这种神秘的老迈。它们必然会陶醉的,因为美丽不过是年轻的一团浓雾,终将在晚年的光照下消散。青春不过是皮肤上典雅的霜露,随着古稀之年里一个智慧的早晨而融化殆尽。衰老:对于别的民族也许是可怕的,但对于中国,则是升华。我们把皱纹般密集的怀念都缠统在一起,从中即能化出先锋的蛾蝶。密封式的突变美犹如被称为“贱人”的古代妇女们一样,会让所有现代的妻子惭愧。因为现代的她们不懂,高贵恰拾是内向的;自由就是自省。

5

 腐朽主义园林建筑:我手持一只赭石色茶壶,观景于枯萎园林之中。这里幽暗,冷酷,树林露出凄凉的秩序。此园呈双叶状,似人肺,交错的小径更象是肺纹。在缺乏呼吸的国家里,只有这里还储存着一些过时的空气。我徘徊于此,饮茶,听风,看鱼弄水,——排排松树犹如许多古怪的折扇,向天空打开。偶逢落雪,则木,石,亭,台即黑白相衬,如同书法的尖利笔锋,指向人民。再往偏僻处,可见暗流一条,于一弯残桥下,形似枯手捧着一匹绸缎。这里曾经是领袖挥手和蛰居的地方。我徐徐慢步,迎面感受着一阵阵败破的风,刮昏我的感情,那曾一度铁血的感情。我强烈地意识到,无数腐朽的美已经悄然而来,和广场上的千万麻雀一起点缀着这里,象突现的老人斑一样,洒满无数大国草民的脸庞。

6

 —个浑身浓妆的姑娘本欲垂青于我,但我却避之唯恐不及。她的服饰过于现代,语言过于新颖,身上毫无古典的气味。我曾向她低声说道:我们的相遇等于别离。

我只与那种妇女真正相遇:卸掉口红,摘下耳环,穿着简朴的衣裤和老式黑色丁字布鞋,笑不露齿,言不过段,有着一颗二十四朝以来始终被历史温暖着的心。我们会在未来的黑暗中一起体会潮湿的人类生活,反抗垃圾般绚丽的无聊爱情。哦,我那几乎已经发馊的愿望,长满绿斑的梦幻中的妻子,姐妹和女儿,在这机器与塑料的亮晶晶的世界上,我难以发现你们那不朽与腐朽合而为一的身影。

我甘愿终日弯腰低头,皮笑肉不笑,因为我与愤怒无关——我信仰平静。

我信仰袖手旁观的伟大境界。

我信仰不说废话的一些陈旧的神。

“不为天下先”,老子云。两千年过去了,我愿再重复一遍。

7

说了这么久,这么按步就班,我仍然情绪恶劣。原因是神秘的。有一个混一的感觉一直在我身边萦绕:所有的事都是一回事。多么可怕!

有一天我把手洗得很干净,那块肥皂马上就用完了。我是想用刀片试一试自杀的滋味,东方民族式的自杀就是切脉,跳河,投井或上吊。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偶尔放眼窗外,看见已经凋零破碎的古楼和街景,死而不僵,仍旧存在,只等待慢慢消逝。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和所有旧时遗留下来的物质一样,完成空洞的一生,等侯自然的死亡。等死:这是最优美的死的方式。它符合我的意愿和思想。

于是我将走进一切未来的房间,办公室,山林,寺院,在桌上,床上,椅子上,在茶杯和酒盅里,在因粉化腐蚀而待重抄的旧文件前,在各个上一代人出没过的角落深处,以一个满脸折皱的腐败没落者的神圣姿态,静候细腻的疾病,完成干净的死亡。

 遗书草稿:

我死后,一定土葬。请附近僧院的僧侣们来唱经。灵堂停尸三日。你们要披麻带孝。供品。烧纸。祭器。焚香。将此卷笔记移交给全部后嗣,延续我和我们这一代唯一的精神:

一切都会过去,而过去的一切还会回来!

一九九一年三月于南方某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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