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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一次说到风暴
──王寅访谈录
张桃洲


2005年4月19日,广州

受访者:王 寅
采访者:杨 子

杨:你的诗歌里面,我看到了两个东西,一个是绘画的,一个是超现实主义。
王:我没觉得。我所有的诗都是写实的,我是一个很老实的人,没有太多变形、扭曲的东西,都是很实在的。意象上也是很实在的。

杨:惠特曼的那种情感是外化的,你的那种情感似乎更加内在?
王:我比较内向,表达的时候就会比较含蓄一点。这是我的一个致命伤,我永远也达不到像惠特曼、聂鲁达这么奔放,这么舒展,这是一个人的气质所决定的。我读书的时候,也尝试过写长诗,模仿他们,事实上没有这个气质就做不到,后来就放弃了。恰恰是这些人你无法企及,他们的高度永远在那边,他们永远在你头上,永远在你的前面,你朝那边走也没有用,你永远不会做到像他们那样。反而是那些气质跟我比较接近的诗人,很容易让我不用再去看了。往往是那些你反复去看的人,才恰恰是最重要的人,值得你一直去学习。

杨:对你来说,哪些诗人是可以不用看的?
王:太多了。我只能说我要看的,像惠特曼、聂鲁达、里尔克……真正可以反复看的诗人并不是很多。

杨:你对音乐性的追求呢?你的诗歌一直歌唱性很强。
王:越来越敏感吧。写的时候会比较注意。我的诗很少修改,我前一阵找我以前的手稿,看到90年代初期的诗,里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是怎么写一首诗的,怎么去修改,怎么去定稿,很有趣。一首诗形成在纸上的过程非常简短,非常快。

杨:像有些人一样要打腹稿吗?
王:也有。但是有时候不太可能打,来得很快,可能第一句诗就让后面的句子都出来了。其实这个腹稿一直在打,只是某一天这个龙头开了,某一句诗,或某一个意象把打了很久的腹稿都一起倒出来了。

杨:大学的时候,花在诗歌上的心思很多吧?
王:非常非常多。除了吃饭、睡觉,看书也是跟诗歌和文学有关,不做其他事情。

杨:以别人的诗歌作为你诗歌起点的时候多不多?
王:应该讲当时第一次接触一个很好的诗人,肯定会有很多很多感觉,会让你感觉到新的可能性。比如,看到埃利蒂斯,你就会发现,原来诗可以这样写。当时觉得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的好诗人,隔三五天就会发现一个特别好的诗人,而且都写得不错,其实是蛮开心的。当然现在花在诗歌上的时间不多了,也发现不了那么多好的诗人了,另外自己也挑剔了,不会像以前那么兴奋,那么容易激动了。而且我现在去看当年自己写的诗,模仿痕迹还是很重的,甚至可以看出来,当时这首诗是看了哪一个诗人的诗之后的模仿。

杨:都模仿过谁呢?
王:印象比较深的是那时候模仿罗伯特.勃莱和詹姆斯.赖特。那些诗是王佐良翻译的,发在《外国文学》上,当时非常非常喜欢,而且它是以中国古典诗作为题材,等于把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甚至已经烂掉的东西又焕发出生机。我觉得,一个诗人他是大师还是小诗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给我带来什么东西。当时非常非常喜欢,还把他们的原诗找来看。《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那首诗的标题也和他们的诗有关,他们诗歌的标题都非常长,就是一个很长的陈述句。

杨:翻译家对你有影响吗?
王:那就很多了。巫宁坤翻译的迪伦.托马斯、袁可嘉翻译的叶芝、汤永宽翻译的艾略特,还有王佐良翻译的很多英美当代诗人。王佐良我一度非常着迷,他翻译过一本彭斯的诗选,我也买来看,他还写了很多介绍英国散文的文章,他本人的文字也非常好,洗练、有节奏,他出的书我基本都买了。

杨:袁可嘉主编的那套《外国现代派作品选》是我们大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出的,对很多人影响非常大。
王:那套是看得最多的书,当时先出了第一、二册,如获至宝,赶快买看,后来出了三、四册,吸引力就不如第一、二册。

杨:你看洛尔迦还要早?我最早看到就是在那套《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里面。
王:对,我在大学图书馆借到五十年代出的洛尔迦的好几本诗集,惊为天人。有洛尔迦译诗的《戴望舒译诗集》是83年才出的。当时还有一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的《海明威研究》对我们的影响也非常大,那书不是很厚,但是那里面的写作观、理论,包括人生观的影响可以说巨大。比如,“一个认真的作家只有同他知道的优秀的死人比高低”、“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不愉快的童年”等等。

杨:最早对你的诗歌写作有刺激的小说是哪些?
王:有很多。当时小说也看得很多,那时候小说不分流派,都看。小说家对我的影响要超过诗人。他们对题材的把握,包括很多很多实验性的东西,比如说罗布-格里耶、克洛德?西蒙,他们的一些东西写得比诗人还好。还有格拉斯、卡内蒂、略萨、科塔萨尔都非常好。每个国家都有一两个人会让你非常着迷。这些人如果写诗的话,一定也是非常厉害的。

杨:卡夫卡对你有没有影响?
王:卡夫卡影响非常大。但是,一开始卡夫卡我看不懂,读大学的时候,他的小说集全都看过。后来,忽然有一天就看懂了,他可能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厉害。

杨:你们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老师开过现代派文学课?
王:没有。我们那时候老师都很差,他们上外国文学课,自己都不懂外文,讲的都是浪漫派、现实主义,这些东西我都可以给他们上课。浪漫派、现实主义我在中学的时候已经烂熟于心了。我的中学是个重点中学,有很多好书,中学的图书馆分两部分,新书是开放的,“文革”前、解放前的老书都堆在一个很旧的屋子里,管这个屋子的老头是个右派,跟我特别好,就跟我说:你来看吧。我经常去,在里面翻来找去,搞得满身尘土,挑一本回去,很快看完,看完就抄。包括拜伦、普希金的诗,巴尔扎克的很多书,那是77年以前看到的。所以到大学的时候,这些功课其实我已经修完了,像雪莱的诗,我在初中时就已经看过了,《密茨凯维支诗选》和《塔杜施先生》也是那时候就看过了,现在想想也有点不可思议。

杨:那时迷不迷这些?
王:很迷啊。还有些诗人名字都忘了,但当时觉得非常过瘾。

杨:你的写作没有一个浪漫主义阶段吧?
王:有,中学的时候,包括大学一二年级的时候,那些诗很唯美,意象特别陈腐,现在看来特别甜腻。但这个过程好像也不持久,很快就过了。

杨:在你的诗歌中,你所说的那种语感、节奏感和音乐性,好像已经成为秉性中的东西了。
王:我觉得这是天生的。有的诗人很努力地写,但你一看就知道是没有语感的,或者遣词造句是有缺陷的,这些可以后天训练,但是不可能彻底改变。有的人说话就特别流畅、特别好听,这就是天生的,写诗也是一样。我有这方面的能力,但就是没有那种去写长诗、写史诗的能力。老天也是公平的吧。

杨:就是说在写作中也存在流畅与口吃的分别。
王:是。这没有办法。我比较幸运,老天爷给了我这部分的天赋。诗歌是可以训练的,比如很多技法上的东西,包括隐喻、通感,都是可以通过学习得到的,但是一个诗人根本的东西,他的感觉、遣词造句的独特性就没有办法。

杨:你觉得具有这种不可复制性的当代诗人多不多?
王:很多,但是体现在不同方面。比如,有人对题材的把握特别灵,有的人抒情性特别强,比如柏桦,他在这方面有超过别人的能力,这就是他的幸运。

杨:这些年,很多人在诗歌的技术上下了很多工夫,呈现出来的是复杂的写作,甚至是一种炫技的写作,你在这方面好像没有作过多的努力。
王:说实话,这样的做法我是瞧不起的,因为我觉得诗歌更多还是一种内在的、生命的东西,没有这些,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90年代以后,我写那些诗,感触就更深,诗里面有没有东西,是不是有血有肉,或者是否真的把心思放进去了,一看就看得出来。技巧跟内容是紧密相关的,只有内容才能带来技巧上的突破或改变。现在很多诗人的诗写得太完美了,技巧上无可挑剔,却没有内容。这样的诗,写它干什么呢?而且人到一定的年龄,还在乎这种东西,还这么对待自己,我觉得很划不来。我们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一个人真正能够写作的时间能有多久?没必要把大把时间花在这种不值得的事情上。

杨:但是,你难道不会在技术上追求一些变化吗?
王:这个其实我是很注意的。特别是80年代的诗歌,我一直强迫自己求变,但回过头去看,事实上效果非常微小,哪怕我自己在题材上、写法上、强度上、表述的声音上都做了努力,但万变不离其宗,根本的东西没有改变,比如你的生活状态、你的心情、你的阅历都没有改变,这种变化还是很徒劳的。

杨:这样时间长了,写得多了,会不会有一种单调的危险?
王:我现在不担心,我的人生经历在变化,而且还会有很多戏剧性的变化,如果我自己有感悟,而且也想表达的话,肯定会反映到诗里。这是不用着急的,如果没有的话,再怎么费劲也没有用。我现在心态很平,如果说我不写诗了,写不出了,也没有什么,只要觉得自己能给自己一个交代就行了。

杨:你已经写出了很多优秀的篇章,能不能这样说,作为一个诗人的王寅已经完成了?
王: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还能写出好诗呢,不知道。

杨:你的诗歌里面几乎从来不出现具体的人、事、场景,也没有很具体的时代背景,甚至没有一个城市的具体背景,为什么?
王:可能是因为我叙事能力比较弱,我也写过小说,但不成功。我对这种具体的东西不太感兴趣。

杨:是不是在美学上有自己的看法?
王:写诗只是写一首诗,更多是一个情绪的表达,而不是说要完整地对某一个地点、某一个事件进行描述,其实我觉得这里面的意象都是可以互换的,都是不重要的,比如说诗里面的 “秋天”也可以换成“春天”,某一物可以用另一物来代替,不影响对诗歌情绪的表达。

杨:这好像蛮有趣的。
王:对,我自己也感觉到了。

杨:这样会不会有一种游戏性在里面?
王:也不能说游戏性吧。

杨:肯定不能任意置换。
王:我说的任意置换可能是绝对了,但从理论上是可以的,而且不影响阅读效果。我诗里面的地名都非常抽象,我经常会说“城市”,不会说“广州”、“上海”。

杨:你是说那样是不可能的吗?
王:是可能的,只是没有注意而已,也不是有意为之。包括时间、季节的表达也是一样,特别抽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样写比较方便。

杨:你会不会担心这种惯性的力量?
王:不担心。其实我的写作完全跟情绪有关,有情绪就写,没有情绪就不写。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三四年不去考虑这些问题,等到你有感觉的时候,写出来可能会跟以前很不一样。我在90年代初期写的诗,跟以前就非常非常不同,这不是刻意为之,完全是我的生活状态只能写这样的诗,而且迫切地想写。那时每天要写好几首,在三四个月的时间里,完全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写得很多很快,而且我自己觉得那些诗质量比较整齐。但是过了那个阶段,就再也拉不回来了,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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