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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一次说到风暴
──王寅访谈录
张桃洲


王寅诗选

白色的海洋穿过黎明的医院

白色的海洋穿过黎明的医院
裸露的玻璃尚有余温
我躺在午夜的人行道上
水泥地面像镜子一样冰冷,城市
在我的脊柱之下
无声无息地运行

在悲伤的底层
不是夜晚又能是什么
我的沉睡唤作沉睡
我的哭泣是所有的哭泣
抒情的润滑剂
打开谎言的盖子

宇宙这样易朽
青春无可怀疑
白色的海洋穿过黎明的医院
轻盈的钢铁叙述着
锈蚀已久的夏天

花卉的时间

花卉的时间,玻璃的黑夜
冰冷的骨殖清晰可见
太阳割下的碎片正在返回
无瞳的双眼缓缓睁开

灵魂总有栖身之所
在茂盛的黑暗深处
像一株麦穗,逃亡者倚住
窄窄的梯子,悄无声息地生长着

午夜的钟声如泣如诉
沙粒低低地跳跃着
今夜又是不绝的黑暗
城市在我的身边静寂无声

由于阴谋,由于顺从

由于阴谋,由于顺从
恐惧的今天,也就是
同样恐惧的明天

时间穿着唯一的旧靴子
候鸟向南飞去时,北方的冰山
倍感孤独

太阳教育并且凝固了我们的生活
小小的赞美诗左右着
苦难的星辰,泪水靠近的大海
悲剧已平淡无奇

生活无法交换

生活无法交换,你羡慕
我们清贫的生活
白桌布上,清水满瓶
这多么像哀愁,天然铸就

我们蹲在角落里,你站在房间中央
我的四壁出色地映出我们的背影
如同一张未来的合影
例行的苦难就这样毁了我们
你心满意足时,会像
挑剔的警察那样皱起鼻子
你的赞美,你的微笑残留在这乌托邦的下午

我每天的号码
每天的面包,每天的羹汤
每天都有伤心的勇气
所以我已拱手交出陌生的近作
把鲜血留给清晨
把风暴交给平生

最近七年

最近七年,严寒统一了边境
白色烧灼着我的生活
癫狂的盐粒,死在贵族的杯中

白天的火光,免疫的失落
活着的面包,活着的清水
送给我无法给予自己的部分

雾霭的背后,怀疑不可胜数
激情的尺度无所事事
雨水中的街巷变幻形体
混乱的城市充满苟活的毅力

珍 藏

这就是我分享的犹豫
早晨的波浪
幽禁的芬芳
依然甚于不朽的黑暗

这就是相象的鸟群
鸟所期望的天堂
天堂里的我们
散发出骸骨的气息

这就是岁月的岁月
终结的朝露
每一个飞逝的隐喻
停泊在致命的月光下

光 阴

死亡就是这样
最后的冲突总是这样渺茫
在最不怕风的季节
还有什么最大的可能

我已无法不跟上赴死的鼓点
我已遗忘的声音
为什么此时重又在河的对岸响起
这是爱的痛楚,芬芳的痛楚

死亡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
我已无法停止忧虑重重的漂泊
我已无法不跟上赴死的鼓点
这多么像痛楚的鼓点,爱的鼓点

何时从黑暗的谬误中解脱

何时从黑暗的谬误中解脱
-涅克拉索夫(1821-1878)

何时从黑暗的谬误中解脱
何时戴上含泪的荆冠
何时完成虚弱的一掷
何时用祈祷换取告别

因为有了错误
痛苦才这样准确
因为已是第六日
灵魂才不需要加倍的愤怒

啊,陌生而年轻的名流
时光的屠夫
帮助我狂热地死吧
正如鼓励我从容地生

谁是上帝需要的儿子

谁是上帝需要的儿子
谁是冷水,冰冷的泪水
黑暗的旧房子
反叛的密码

谁是青春的主人
谁是阴郁的短刀
有限的供词
疲劳的阴谋

谁是罂粟的记忆
谁是废墟的皮肤
时针的手指
白昼的嘴唇

谁,谁,谁是催人入眠的骨骸
疼痛的臼齿
谁是末日之环
谁是上帝需要的儿子

我的前生是一个补鞋匠

我的前生是一个补鞋匠
他的户籍在城市登记簿某一页的最后一行
我所有的情欲和幻想
全部来自他长年衔住铁钉而变得黝黑的嘴唇
这嘴唇犹如泥土之下麦子黑暗的根部
他探出地窖的双眼
天天盯住来来往往的皮鞋和马靴
想象着裙裾之中温暖的小腿
我的前生,像个业余哲学家
在贴近地面的地方更多地听到宇宙的声音
听到空洞如何吞噬潮汐
听到飓风如何毁灭村庄

我的前生是一个补鞋匠
我常常在百货公司的玻璃窗上看到他的笑容
他越过如此多拥挤的灵魂向着我微笑
他留给我的不是银面具
而是乌黑的头发和发动机般有力的双手
他是我珍藏中的一双干手爪
是未兑现的彩票号码
是向着星辰的一声凄厉狞笑
革命曾使他惊醒
但又很快被不朽的皇帝砍去头颅
他在盘子里湿淋淋的脑袋
只能任由野狗舔尽脸上的雨水

我的前生是一个补鞋匠
我最大的压抑是不让他知道
我对他怀有无限的自豪和仇恨
我的臭不可闻的前生
肩抗手提从活人脚上剥下的一串串鞋子
将他的秘密断断续续地传授给我
他每一次伪造他远离尘世的死亡
他的嘴里就会掉下一枚铁钉
我只得锁在屋子里从窗帘后面
看他被愤怒的醉汉和主妇追逐

我的前生是一个补鞋匠
他的裁缝朋友今天依然是裁缝
慈眉善目的花匠依然是花匠
但他们在各自的大理石浴缸里
像威严的贵族那样腰背笔直
手臂平举,远远地端详早晨的报纸
只有我成了诗人,在一个早晨
尾随夏日的火星,乘坐一辆无轨电车驶向闹市中心
我的身边,城市中勤劳的人们
从倾斜的缺口进入这片明亮干净的低地

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

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
──内莉.萨克斯(1888-1970)

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
又有谁安慰我们因恐惧而颤抖的手
沾满颜料的手
追逐着睡眠的衣料纤维
我用白色的药汁
清洗死亡
一遍又一遍
清洗死亡的腑脏和
死亡的脚趾
用离愁别绪的扳手
旋小死亡的鸟语

死亡,只有死亡
一遍又一遍地
清洗着死里逃生的
死亡

水手失去爱情

水手失去爱情,眼见航船慢慢沉没
国王坐在王座上,可是他的国家正在灭亡
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
我掏出手帕仔细端详白色的纤维

泪水这辆马车没有驭手
也没有车轮
但有疾风吹送着它无边的痛苦
进入春天的阴影

你来到了孤单的巴黎

飞舞的灰烬总是时睡时醒
就像春天永远时喜时悲
除了拒绝还是拒绝
灰色的深处依然是灰色

不安的闪电如同叹息
不对称的黑暗就像绝望的爱情
无知的肉体徒劳地远行
疼痛不再是最致命的恐惧

你来到了孤单的巴黎,沉睡的脸上
看不到寂寥的痕迹,除了脆弱
除了你沉默的手指
你疼痛得已了无知觉的内心

我又一次说到风暴

我又一次说到风暴
是因为我酷爱这个词
酷爱这词语中燃烧的热度
酷爱在唇齿之间跳跃的火星

90度的阴凉,潮湿灌木下的宝藏
无忧无虑的饕餮之徒
夸夸其谈的年轻人
还有放荡的叛徒全都翩然而至

上帝的手指已经疲惫不堪
让我们一起去灯光明亮的地方吧
在随后的命运中,谁知道还将轮到
哪一种声音来主宰众生的智慧

我又一次说到风暴
是因为我要像它一样继续自命不凡
我愿意和它一起蔑视道德的力量
目睹帝国崩溃前最后的一瞬

时光旷费得太多了

太多,太多,太多了
时光旷费得太多了
光明太多了,太靠近大脑了
白痴的激情和血肉
如同快乐唯一的拷贝,叙述颠倒了

太紧张了,这牙齿
这水,这月光
太悲伤了,就像蛇
就像死者,穿过鱼群的时候
看见公园的反光

太肮脏了,昨天下午,今天早晨
沉睡的旧宅依然是旧宅
苏醒只是长久的犹豫
是的,苟活在安逸中

错误的理由太多了
时光旷费得太多了
太多,太多,太多了

我敬仰作于暮年的诗篇

我敬仰作于暮年的诗篇
我崇拜黑暗的力量
我热爱那些随风而去的灵魂
和英雄们罪恶的呼吸

等待受戮的皮肤变白了
没有什么能阻挡记忆
正如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明镜陪伴的余生

每天告别一项内容
飞逝的季节,归途的神经
把老年人培养成温顺的孩子
和上帝一起独自飞翔

暮年,最后的日子
昂贵秋天中的一块丝绢
疾风改变了无香的芬芳
也改变了悲剧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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