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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
鲁鸣

十三

李之白还没毕业时﹐他以做博士论文的实验写了两篇论文﹐都在国际一流学术杂志《科学》上发表了。其中一篇被选中在巴黎学术会议上交流。到了巴黎﹐第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扎到同性恋酒吧里寻觅性伙伴。

他去的那个酒吧﹐近挨着塞纳-马恩省河。那晚月色朦胧﹐河水荡漾。月光散在水面上﹐像银色的碎片。黑夜在月光和巴黎罗漫蒂克情调里﹐变得更加神秘﹐不可深测。月光又给李之白的心上和水面上同时铺上了一条条通向同性恋的通道。只是一阵阵晚风吹来﹐河面上的月亮总是不完整的。

法国历来有崇尚异国情调的小资传统。李之白走进酒吧﹐飘来一股股浓郁醇美的黑啤酒味儿﹐清香扑鼻。他发现酒吧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男人﹐非洲裔﹐西班牙人﹐拉丁南美人﹐意大利人﹐也有一两个亚裔人﹐像一群罐头里昏杂的沙丁鱼。他一进去﹐就有许多目光扫向他。他把外衣脱了存好﹐要了一杯日本酒﹐走到地下室。那时他已老道﹐他知道凡是同性恋酒吧的地下室几乎都是寻欢做乐的地方。他明知去这种地方是纯肉体活动﹐但他并不饥不择食﹐他要找的是英俊高大的男人﹐如果找不到就打算空空而归。

人们黄鼠狼似地来回盯着别人﹐你看我﹐我看你。李之白看到几个吸引他的。但那几个男人对他不感兴趣。在那种场面﹐人们都很少开口﹐都是以眼光或表情暗示。地下室有两张桌子﹐上面有一些同性恋的广告和杂志。墙上有书架似的木板﹐供人把酒杯放在那儿。凳子不多﹐大多数人都靠墙站着﹐眼睛寻觅着性伙伴。整个地下室大概有十五个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每间房都很小。如果这些人要做爱﹐只能站着和弯下身来干。

李之白在那里晃荡了快一个小时﹐毫无收获。回到旅馆﹐李之白又不甘心就此罢休。性神经一旦兴奋﹐人就很想发泄掉﹐尤其他一人出差到巴黎。他进入旅馆楼下的酒吧﹐西班牙男人艾瓦多坐在他身旁。开始两人都不好意思开口。艾瓦多老看他。根据在纽约的经验﹐如果一个同性总盯着自己﹐只要大胆地响应对方的目光就可以作出判断。李之白扭过头﹐注视着艾瓦多。艾瓦多向他微笑﹐眼神里有一种李之白很熟悉的心领神会的目光。

艾瓦多是个饭店老板﹐在西班牙和法国开有好几个饭店﹐每年必去纽约一两趟﹐非常喜欢纽约。听说李之白从纽约来﹐艾瓦多便兴奋起来﹐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来巴黎。艾瓦多有40多岁﹐身高有1米9﹐一头黑发中已有些白发﹐很潇洒﹐会讲4国语言。艾瓦多用流利的英语与李之白攀谈起来。他说自己是个单身﹐愿意陪李之白消磨时间。

李之白听艾瓦多这样说﹐他不想错过机会﹕“那太好了。我已在别的酒吧喝过了。我想回我房间。你住在这个旅馆﹖”

“我是这家酒吧的股东﹐我在这里住宿优惠﹐即付最少的钱住最豪华的。我的房间非常高极﹐总统套间。要不要到我的房间去﹖”艾瓦多的眼神充满了期待。李之白确信他是个同性恋者。

走出酒吧﹐在明亮的灯光下﹐李之白才看清楚艾瓦多长得十分英俊﹐嘴唇轮角分明很有力度﹐鼻子充满了雕塑感又直又挺﹐尤其那双眼睛极其迷人﹐神秘但又亲切和蔼﹐炯炯有神﹐像照相机快门镜头似地把自己给捕捉住了。

艾瓦多的房间别有风味﹐是一个两卧室的套间﹐在旅馆最高层34层楼。一进门﹐看不到卧室﹐有类似酒吧间里的高桌子高椅子﹐墙上有放满了酒杯的玻璃壁橱﹐旁边是个大冰箱﹐里面各种饮料和酒应有尽有。左侧是宽大的落地窗﹐坐在高椅子﹐窗外风景一览无遗。艾瓦多把窗打开一扇﹐晚风立刻吹进来﹐把蓝色窗帘吹得舞动起来。李之白有点凉﹐艾瓦多马上把窗又关起来。客厅里有一架黑色的斯坦藤森钢琴。穿过客厅﹐有个白色书房﹐在灯光之下特别明亮。两个卧室一大一小。艾瓦多说﹐如果有总统或富商来住﹐小卧室是保镖住的。

大卧室非常讲究﹐波斯地毯﹐所有的灯都可以根据需要调节其明亮度和颜色。一张一对裸体男女在做爱的油画﹐挂在床上方。床上放满了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枕头。李之白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这么多枕头。艾瓦多向他解释﹐这些枕头用处可大了﹐看书时垫背垫头﹐做爱是垫腰垫臀部。

“你看﹐那幅油画里的那男女都垫有枕头。”艾瓦多指着油画﹐李之白才发现那男的膝盖跪在枕头上﹐那女的臀部下垫着一个巨大的枕头﹐双脚则搭在一堆枕头上﹐翘得老高﹐两人是在地上做爱。艾瓦多说﹐在地上做爱远比在床上做爱刺激﹐更好使劲﹐而旅客可根据自己的身高体重和做爱时位置的需要来选择不同的枕头。

李之白喜欢那张油画﹐性感张扬﹐但不过分不让人觉得淫秽﹐看到的只是男人的背面和女人性兴奋的脸﹐最醒目的是那男人因做爱而绷紧的臀部肌肉﹐挂在卧室正合适。画的对面﹐所有墙壁都是镜子﹐从镜子里能看到床上的一切和那张画。

艾瓦多每次到那旅馆住﹐最喜欢这张画和客厅里那架名牌钢琴。他学了10年钢琴﹐发现自己成不了最出色的职业钢琴家﹐便专心读书﹐拿到数学博士。教了几年书之后﹐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笔财产﹐便投资饭店﹐不再教书。他说﹐如果可能﹐他的下一家饭店将开在纽约。

艾瓦多给李之白弹了好几首曲子﹐其中法国作曲家德彪西和梅西昂的乐曲﹐李之白是第一次听到。他被艾瓦多的琴声深深地打动了。他发现自己内心原来那么喜欢音乐。音乐最美丽的地方﹐在于它有一种力量促使人沉浸在十分浪漫玄妙的梦幻里﹐而这种力量在生物实验里没有的。他觉得自己仿佛着魔了﹐弄不清到底是酒还是艾德瓦多的琴声把他陶醉﹐彻底瓦解了。他记不得﹐那天晚上艾瓦多弹完曲子后是怎样走到他身边﹐怎样吻他……。人生有出神入化的时刻。这种时刻﹐人忘乎所以。他只记得﹐艾瓦多对他说﹕“今晚﹐我的巴黎之夜因为有你而变得如此灿烂﹗”那天晚上艾瓦多和他在地上做爱。

第二天早晨醒来﹐两人又接着做爱。分手时﹐李之白请艾瓦多弹首曲子。艾瓦多弹了梅西昂的《末日四重奏》里的钢琴曲部分。这首曲子的灵感﹐来自圣经的启示录里关于末日的一段福音﹐已被公认是20世纪最伟大的乐曲之一。李之白居然听得都不想走了。艾瓦多答应李之白﹐周末带他去买唱片。两人约好﹐周六见面一起吃午饭。

然而﹐到了星期五下午会议一结束﹐李之白已等不及了。他回到旅馆房间就给艾瓦多打电话﹐可是艾瓦多不在。李之白如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只盼着艾瓦多的回电。他觉得自己已不可救药。他想﹐人的爱欲冲动﹐实质上是一种乡愁﹐到处寻找家园来满足自己。在别人身上找不到或不能寻找这种家园时﹐人就很可能自慰自足。

李之白打开电视﹐看了两眼﹐心烦意乱﹐又把它关掉。走到窗口﹐觉得外面乱哄哄的。再好的风景﹐人的心境最重要﹐否则风景不过是无关的世界。洞悉了这个热闹的世界在堂皇美丽而正经的表皮之下具有的荒诞可笑之处﹑以及自己内心的可怜和在性欲面前的不堪一击﹐李之白想起了艾瓦多给自己弹奏的那首《末日四重奏》。人类所有的末日不过是人自己追求享受的结果。想到这﹐他感到同性恋者绝大多数不过都是傀儡。为了性快乐﹐大家彼此不得不挪用﹐不象异性恋者那样最终可选择结婚有个合法并为社会认可的家﹐生儿育女。尤其象他自己﹐为了隐瞒同性恋﹐还不得不维持夫妇关系。所以﹐同性恋是无根的爱。

他给田麦去了个电话﹐象是解脱自己的罪孽。田麦从电话里察觉他似乎并不开心﹐他只好回答﹕“你在这里就好了﹐巴黎这个城市每一点每一滴都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浪漫色彩。一个人在这里真受不了。我爱你﹗”放下电话﹐李之白对自己最后一句话有点吃惊。自己太会演戏了﹐一边在想另一个男人﹐一边在对妻子说我爱你。不过﹐这不是谎言。他心里的确爱田麦﹐只是没有性的欲望罢了。

李之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每分钟就象每小时一样难熬﹐他理解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尼采说得对﹐是我们的需要解释了这个世界。人以需要来体会时空的存在。他只好走出旅馆﹐沿着塞纳-马恩省河在大街上瞎转。

回到旅馆﹐已近半夜。刚躺下﹐李之白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原来是艾瓦多的回电﹕“非常对不起﹗你的留言叫我不管任何时候回来都给你回话﹐我只好把你弄醒。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吗﹖你来吧﹐我刚回到旅馆。”一进艾德瓦多的房间﹐两人疯狂地拥抱在一起。艾瓦多两手把李之白抱起来﹐走进卧室。

那个周末﹐他俩简直就是性爱动物。在汽车座位上﹐在红磨坊戏院里﹐在塞纳-马恩省河堤下的黑夜里﹐在艾菲塔上﹐枫丹白露公园椅子上﹐他们缠绵在一起。还没回到纽约﹐李之白在飞机上就已发现自己男根头疼痛﹐被磨破了一点。

十四

和李之白认识的第二年﹐艾瓦多在曼哈顿西村开了一家饭馆。两人见面后﹐高兴得跳了起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艾瓦多请李之白到他的餐馆去吃饭。

那是一家相当别致的高级饭馆。墙壁和服务员的柜台上空﹐倒挂着难以数尽的火腿。被风腊的香肉味﹐满屋弥漫。李之白建议艾瓦多﹐最好不要挂那些风腊的火腿﹐味道太腻。白领阶层可能不会喜欢这种味道。当初华人来美国开餐馆﹐就是搞得满屋都是油腻味﹐美国人反感。艾瓦多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他原来只是想把饭馆弄得地道一些。在西班牙﹐饭馆喜欢挂满风腊的火腿﹐作为吸引顾客的一道风景﹐顾客看中哪块肉就割哪块。

第二次李之白再去那家饭馆时﹐艾瓦多已把那些火腿都拿走了﹐换上了一幅幅满是佳肴的照片。饭馆的餐厅在地下室和二搂﹐一楼只有酒吧。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很有力量感﹐配上黑框的彩色照片以及新鲜的玫瑰花﹑郁金香和紫罗兰﹐富有浪漫情调。酒是用西班牙产的大罐子装的﹐而不是酒瓶。喝的时候用勺子钥进杯子里﹐就像在西班牙乡村里。

艾瓦多在离饭馆两个路口的大楼里买了一套公寓。他请了一位挪威建筑师和瑞典室内设计师把房屋弄得非常现代化。客厅像个博物馆﹐墙上有三幅墨西哥著名女画家弗丽达的画。三张画的上方都装有特殊的灯﹐很明亮﹐加上弗丽达的画本身有些怪诞﹐那三张画就是从空间里冒出来的天外来物。客厅中央有个小水池﹐里面种有一些水草。整个大客厅空空荡荡﹐除了一面立地镜之外﹐只有一张透明的厚玻璃桌子和两张藤椅﹐桌上摆着一个铁雕塑。客厅灯光可暗可亮﹐明亮时整个客厅如白昼﹐暗淡时是桔色的﹐特别是开舞会派上用场。

艾瓦多喜爱跳舞﹐西班牙伏莱明舞和斗牛舞都跳得很棒﹐举手投足炉火纯青。他说﹐舞蹈象征着人从束缚中解放出来﹐象征着高扬轻松的人生态度。精彩的舞蹈里充满了古希腊的酒神精神﹐正如尼采说的“舞蹈在金碧辉煌的销魂之中”。只要他在纽约﹐总会举行一两场舞会﹐开始或结束时总会给大家表演西班牙舞。

和兰德不同的是﹐艾瓦多通常在公众场合里不和男人有过份亲热动作﹐如唇吻和抚摸。不是他不敢这样做﹐而是他不希望认识他的人用同性恋来标签他﹐那只是他个人生活中的一部份。他从不去纯粹是同性恋者的酒吧和俱乐部。他认为同性恋者应该和异性恋者一样﹐在正常环境下交往和享乐。他邀请来的朋友许多都不是同性恋者﹐有男有女。有一次还把美国电影大明星罗宾荪请来了。罗宾荪演过男扮女装的爸爸去给自己的孩子做保姆。他给大家增添了许多笑声。

艾瓦多这种同性恋态度和言行﹐很适合李之白这样不公开的同性恋者。不过﹐因为周末经常没法和李之白在一起﹐艾瓦多怀疑李之白是否和别的男人交往﹐可是从李之白对他的喜爱来看又不太可能。

那年圣诞节﹐艾瓦多提前好几月就邀请李之白去南美加勒比海和他一起度假﹐返回美国时将在佛州西棕榈海滩的世界著名服装设计家意大利人瓦尔萨的别墅停留一晚。瓦尔萨也是同性恋者﹐和艾瓦多是好朋友﹐在电话里听艾瓦多介绍过李之白好多次。瓦尔萨说﹐他在设计一套专门以亚裔男人为对象的休闲装﹐如果李之白去﹐则先送一套给他﹐请他穿在那晚聚会上让大家过目。

可是李之白没法去。他必须和田麦在一起过节。艾瓦多说了好几次﹐非常失望﹐“我提前好几月就邀请你﹐你怎么回事﹖多少人想巴结瓦尔萨还来不及呢。你知道﹐他值多少钱吗﹖他设计的衣服﹐一套可值两万美元﹗如果衣服不合身﹐他当场帮你修改。你圣诞节和谁过﹖……”

李之白脸色尴尬﹐只好坦言自己是有妇之夫﹕“你没问﹐我也就没说起。请原谅﹐非常对不起﹐我并不想骗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又怕说了你再也对我没兴趣。”李之白把全部的故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艾瓦多﹐包括和兰德的那段缠绵的爱恋。

出李之白意料之外﹐当艾瓦多知道了他是有妻之夫后﹐没有太生气。他静静听完李之白的故事后﹐反而紧紧地抱住李之白﹕“你不能和我去南美加勒比海﹐我很失望。但是﹐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年轻时也很和你一样﹐只在同性恋者面前暴露自己的性爱﹐从不敢向家里人和其它人说。后来我和一个小伙子分手﹐他跑到我家里把我的事统统抖落给我家里人。我父母把我赶出了家门﹐一直到我拿到了博士﹐他们才认我﹐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艾德瓦多明白了为什么李之白未曾邀请过自己去他家里。

那天晚上﹐他俩在录像店借了李安导演的电影《喜宴庆》回来看。坐在艾瓦多卧室的床上﹐两人一直都拥抱着﹐抚摸着。电影里做爱﹐他们也做爱。电影里流泪﹐李之白情不自禁也流泪﹐仿佛电影里的那位同性恋亚裔小伙子就是自己。艾瓦多把他的脸扳过来﹐把其眼泪一一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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