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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
鲁鸣



那次李之白和兰德从机场到了旅馆后﹐两人做了爱。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

做爱之前﹐两人吵了一架。兰德问李之白到底如何打算﹕“你准备告诉田麦你也爱我吗﹖”

“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告诉她﹐不就是欺骗她吗﹖我可以接受你同时爱我和她﹐因为你现在并不清楚你到底是个纯粹的同性恋者还是双性恋者。只有你和她接触一段时间才能了解你自己。如果她真爱你﹐也会象我这样﹐应该允许你对自己有一段时间的了解。”

“兰德﹐这问题我已想了很久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不是一个我了解自己性取向的问题。固然我对自己的性取向最终会有个彻底的了解﹐但问题的实质是如果我公开自己的同性恋﹐意味着我完全失去了和我的中国背景有关的一切﹕我的母亲﹑家人﹑我的中国朋友和所有的关系。我没有这个心理承受能力。我希望你理解我。你不能站在你的角度来思考我们中国人的文化和观念。我理解你﹐我能感受你这么爱我﹐我也很爱你。可是﹐我不能为了我们的爱抛弃所有的一切。”

“怎么会要你抛弃所有的一切﹖你照样可以读完你的博士﹐照样做一个优秀的生物学家﹐没有人会因为你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而阻拦这一切。你的家人和朋友会不理解你﹐但如果他们真正喜欢你和你的为人﹐最终会接受你。你不会因为你的同性恋而改变你的为人吧﹖”

“当然不会。然而﹐人们不会象你这样想象的这么简单。想想美国以前同性恋者的情景吧。即使是今天﹐你我也不会在纽约大街上象异性恋者那样到处可以亲吻。”

“是的﹐我承认这需要一个过程。但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我不管他人﹐我只关心你将怎么做﹖”

李之白把自己的想法毫不隐瞒地告诉兰德﹕“我一定会和田麦结婚的﹐即使不跟她﹐也会跟别的女人。要想让我这一代的中国人包括我的家人朋友们接受同性恋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一天我要回中国去﹐你能跟我回去在中国生活吗﹖不可能的。我也不可能跟你结婚而留在美国。就算有一天美国司法允许外国人和美国人同性结婚而移民美国﹐那也是很遥远的事情。”

“那你就一辈子都戴着面具吗﹖”

“是的。”

两人谈到最后﹐都无可奈何﹐意识到分手是必然的。即便和田麦结婚﹐李之白愿意和兰德继续爱恋关系。而兰德则不能接受李之白和田麦结婚而再与他来往﹐这意味着他不能平等地和田麦竞争李之白。他大声地叫喊﹐这不公平﹐我受不了。他本来决定搬来纽约﹐甚至想将来跟李之白到中国去无妨﹐因为他作为剧作家这种自由职业者﹐可以在中美之间飞来飞去﹐每年至少可以有一半时间以上在中国。想到这些都将化为泡沫﹐兰德控制不住说了一个“fuck”(操)。

两人抱在一起狠狠地做爱。兰德一反常态﹐做爱中对李之白的百般温柔消失了﹐取代的是类似暴力的行为。以往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先满足了李之白﹐可这次他首先满足自己﹐一把将李之白的臀部翻了个转……。

等到两人终于平静地躺在床上﹐才发现李之白的内裤被兰德撕破了。兰德对李之白道歉﹕“我刚纔太粗鲁了﹐真对不起。请原谅我。一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我对你又爱又失望。我没有把你弄痛吧﹖”遍布全身细胞里的爱慕﹐直接从兰德的心田流淌出来﹐又与深深的失望碰撞﹐弄得他身体里的血液发出清晰的声音。

李之白感到难言的痛苦﹐他何尝不想和兰德继续相爱下去呢﹖这种痛苦剧烈地在他身上爆裂。他仿佛听到了兰德体内那种悲哀的声音﹐这使他负疚。这种负疚带着旋风一般地拔地而起﹐如洪水泛滥弥漫在周围﹐让他难堪。他脑子里突然轰隆一响﹐眼泪流了出来。

兰德紧紧地拥抱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爱这个中国男人爱得这么深﹐他的泪水唰地也涌出了眼眶。

李之白的肩膀有点湿了。他发现那是兰德的泪水。这是他有生第一次看到这么高大魁梧的美国男人在他面前流泪。很奇怪﹐他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兰德希望见到田麦一面﹐看看这个情敌是什么样子的。李之白犹豫﹐不想让兰德去见田麦﹐担心事情到了这一步﹐兰德会不会露出马脚。但是﹐兰德坚持要去。幸好没出漏洞。

十一

尽管有预料﹐田麦拿到艾滋病毒的检查报告﹐心如刀绞﹐完全被惊吓住了﹕她的确也携带艾滋病毒﹗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愤怒﹐立即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盘翔在体内的热带毒蛇狠狠地咬了一下﹐给她的感觉是这么直接,从内往外都痛极了。她看看自己的血管,里面静静地流淌着血液,它们却带有病毒﹗她觉得血突然变成黑色的浆糊,飞出她的身体又盘旋在她的周围。

田麦打电话给秘书﹐说自己会在纽约多待几天。她实在不愿意让同事和学生看出她的痛苦﹐否则他们问起来﹐她想撒谎﹐眼泪也会流出来的﹐至少心里会很不舒服或尴尬。她无法理解﹐李之白怎么能够隐瞒这么久。

她现在要做两件事﹕第一﹐换个工作﹐如果她进入生产抗艾滋病毒的制药公司﹐就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几年来一直跟两家生产这类药物的制药公司有研究项目的合作﹐凭她的资历和经验去制药公司工作﹐对方求之不得。第二﹐与李之白离婚﹐既然他是个同性恋者﹐只有分手。这两件事﹐是田麦原来根本没有想到过的。

人生中有些事﹐来得太突然﹐让人感到整个生命的错乱。那几天﹐田麦真是感觉自己精神有些错乱了﹐她不理解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会这样180度的大转折。她没法和任何人说﹐所有的痛苦都得她自己承担。有两次﹐她拿起电话想和远在中国的父母说说﹐想想又把电话给放下了。李之白不让她对任何人说﹐是顾他自己的面子﹑不想伤害家人。客观上他是对的﹐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对她自己也没好处。

田麦与制药公司的项目老板联系﹐对方听说她愿意到他们那里工作﹐高兴极了。以前那老板就想把她从大学里“挖”出来。两人谈妥职称和年薪。那老板立即通知人事处第二天就把聘请书用特快送到了田麦的手里。

田麦在系里提出辞职。系主任想挽留她﹐学校表示给她加薪升职。田麦只好语重心长地表示﹐两地夫妻已有好几年﹐是该结束的时候了。系主任对此挺理解﹐不知道田麦话里有话。

系里为她开了一个告别酒会。田麦很想推脱﹐可实在脱不掉。对于霍普金斯大学和系里﹐她一直心怀感恩﹐这一辈子难以忘却。她在这里功成名就﹐拿到了终身教授的头衔﹐而且在美国和欧洲艾滋病毒研究领域里相当有名气。系主任和副校长在酒会上祝酒完毕﹐请田麦说两句。

田麦双眼湿润﹐面对众多的同事﹐她心潮起伏﹕“我来霍普金斯大学﹐带着梦想来赴一个生命的约会﹑一个终生诺言﹐而这个梦﹑这个约会﹑这个诺言的无数心址就在眼前﹐我不过是来兑现。谢谢系主任﹐谢谢学校﹐谢谢大家﹐我在这里获得了成功。但是﹐我的梦想还没有完全实现﹐艾滋病还没有被克制……”说到这里﹐她想到自己是作为一个艾滋病毒研究者和艾滋病毒携带者的双重身份说这话﹐心里异常痛苦﹐任何人无法体会。她说﹐“我此刻的心情﹐是很难用言语描述的。只希望﹐多少年后你们打开封尘已久的记忆﹐面对早已是满满的生命之舟﹐面对满头银发﹐唯有眼前的风景﹐依然美丽异常﹐而这美丽之中有我的一份。”大家都被她的这番话打动﹐纷纷和她拥抱亲吻告别。

田麦搬到新泽西租好房安居下来﹐便和李之白联系﹐想和他谈离婚之事。没想到﹐李之白接到电话﹐沉默了片刻第一句话就说﹕“我的艾滋病发作了……”。

田麦和艾滋病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自己的熟人中患艾滋病﹐而这个人却是自己同床共枕过多年的丈夫﹗她在电话里冷冷地问他﹕“有什么症状﹖”话一出口﹐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口气如此冰冷。这能怪她吗﹖一切都是李之白惹祸上身﹐祸及她。他是她生命的风景上一块不能抹去的阴影。在他突兀而又顺理成章地患艾滋病后﹐这块哀痛的阴影加倍地影响她﹐忧伤侵入她的内心。她很难面对生命的虚无﹐片刻中仿佛已看到生命尽头﹐流泪不止。这泪水与其说是听到李之白患了艾滋病﹐不如说是对自己生命的恐慌。

李之白说他的舌头已开始有毛状白斑﹐牙根有一点溃疡﹐出现了肿块。田麦知道﹐那是卡波氏肉瘤﹐在正常人中罕见﹐是艾滋病人的病症。李之白在回电话时正在发烧。他已经持续发烧一个多礼拜了﹐头痛﹐身上出现疹块……。

“上帝﹐但愿我不会象他那样﹐请保佑我﹗”田麦一面在电话里听李之白描述他的病症﹐一面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她打算不再向李之白提离婚这件事﹐因为这已毫无意义﹐除非奇迹发生﹐李之白的生命已不会长久了。无论她怎么恨他﹐她不想对他雪上加霜。

十二

田麦和李之白分手后﹐俩人没见过面﹐直到李之白垂危﹐她赶去见了他一面﹐也就是我在李之白病房里见到她的那一次。她现在每天都吃药﹐是目前市场上最好最贵的药。她所在药厂研制的新药﹐她也用来在自己身上先试。然而﹐这并不保证她以后不患艾滋病﹐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能彻底消灭掉艾滋病毒的药。

我挺为田麦难过﹐理解她内心深处的疼痛。她实在是个无辜受害者﹐一个牺牲品。李之白1982年夏末来美﹐他和男人有性生活在那年秋季就开始了。他和兰德的第一次做爱是那年圣诞节前夕。李之白很可能在那段时间即83年之前就已被感染上了。也不排除他是在这之后被传染的﹐因为只要有一次不小心或没采取保护措施﹐就有可能被传染。

我问田麦﹕“那你怎么知道他携带了艾滋病毒﹖在这之前﹐你对李之白是同性恋者没有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

从田麦的回答中﹐我可断定她对李之白同性恋生活知道的很少。也许她得知真相后并不想知道细节﹐知道了会使她更痛苦更难受。不过﹐她很想知道和理解为什么丈夫会成为同性恋者。她对我说 ﹕“对一个人能爱恋上另一同性﹐我不觉得不可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恋也就是对一个人有感情﹐迷痴。但是﹐两个同性在一起性生活﹐我没法理解。我是生物学家﹐可是在这点上我是小学生。”

我给田麦解释﹐同性恋现象普遍存在﹐只是物以类别而人以群分﹐我们不知道罢了。人类最大的悲剧﹐是不能理解自己。不过﹐很多不理解的东西﹐人们做得都不差﹐而且世代相传﹐如婚姻和宗教。我研究的心理学﹐也是如此﹐在不理解中寻求答案。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同性恋从古希腊到今天一直都有。在中国﹐根据社会学家潘光旦先生遍查史料考证﹐几乎每个皇帝都有个把同性恋对象。中国同性恋者不见得比西方少。古代春秋有“余桃”﹑汉代有“断袖”﹑战国有龙阳君等同性恋现象的记载。从魏晋南北朝到宋﹑明﹑清﹐男色极盛。古典文学作品里也有这样的描写﹐如《红楼梦》和《品花宝鉴》。中国现在不再把同性恋列入精神病﹐但公开同性恋者极少。这是正常的。即使在美国﹐人们会在工作单位谈论丈夫或妻子﹐同性恋者却不会谈其爱人﹐他们不得不戴着面具。

田麦听了我这么详细的介绍﹐心情好些了。她说﹐“从人道和诚实的角度来说﹐对同性恋的宽容是一个好现象﹐至少公开同性恋者不隐瞒和欺骗家里人﹐比起那些害怕公开而和异性结婚致使配偶终身被蒙在鼓里甚至痛苦一辈子﹐要道德得多﹐好得多。”

我向她推荐了好几本有关同性恋的书﹐包括弗洛伊德的《爱情心理学》和李银河博士研究的《同性恋亚文化》以及小说《北京的故事》。

大约一个月后﹐田麦读完那些书﹐给我打电话﹐谈了她的看法﹕“谢谢你推荐的那几本书﹐对我很有帮助。虽然我是研究艾滋病毒的﹐但我是从生物角度去研究防治﹐而不是从社会和心理的范畴去研究性行为。我一直认为同性恋是西方人堕落变态的东西﹐想想都会觉得恶心﹐从来也没有想去深入了解它。尽管我也曾接触了一些同性恋的材料﹐但只是从生物统计的需要提取一些数据。那几本书里的很多内容﹐是我以前根本想都没有想过的。李之白本人都未必读过这些书。如果我早几年读到这些书﹐就好了。我觉得﹐我们中国人不管是不是同性恋者﹐那怕象我这样反对同性恋的人﹐都应该读一读这些书。它们不仅帮助我们理解同性恋﹐同样也帮助我们理解异性恋。不过﹐我真没想到中国人里有这么多不公开的同性恋者。”

我没问田麦﹐她是不是很清楚李之白当年和她结婚的目的已不是基于在国内上大学两人的感情﹐而是为了通过成家使他的同性恋不被人们尤其是中国朋友们怀疑﹐为了向他母亲和家人朋友们有个交代﹐有个冠冕堂皇的面具。李之白说﹐田麦在性生活里是被动者﹐她不会也做不出让他疯狂忘我的动作﹐在性生活上她是个等待者而既不是学习者更不是创造者。而他在男人那里得到的性快乐让他象吸毒一样﹐欲罢不能﹐沉溺进去了而不能自拔。婚后﹐他对和田麦的性生活渐渐没有了兴趣﹐只是履行丈夫的义务﹐只是为了能保住这个家﹐以便能更好地掩饰自己。

李之白认为自己不是双性恋者﹕“我已对女人没有性趣了﹐这不是因为从伦理上说我是个有妇之夫﹐我说的是心理反应。如果一个女人乳房臀部丰满很性感﹐我完全从审美角度去观赏她﹐不会有性幻想。我很清楚﹐我已是地道的同性恋者。正因如此﹐我对田麦一直有负罪感。”当然﹐这不等于他对田麦没有爱。他和田麦周日里每天都要通两三次电话。两人有什么工作上的困难和遇到快乐或痛苦的事都会交谈﹐周末见面更会聊这些事﹐一块去娱乐。他和男人的性生活﹐则是纯肉体的疯狂﹐不需要情感介入。他担心和别的同性恋者交往得太深﹐给自己带来麻烦﹐害怕被田麦发现。然而﹐有一个人除外。这人﹐是李之白婚后和男人发生过情爱的唯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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