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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
鲁鸣



空间隔离﹐给人留下漏洞。独自在纽约﹐打开了李之白生命的缝隙。孤身在异国他乡﹐他感到寂寞。繁忙的学习和大量的实验﹐使李之白没有娱乐的时间﹐在性满足上有点饥不择食。

82年那时候﹐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很少﹐女生则凤毛麟角。大家都知道李之白在国内有女朋友﹐再说他的人品绝不会允许他“兔子吃窝边草”。他的矮个子和中国文化背景不容易吸引美国女学生。主动对他有意思的几乎都是美国男人。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同性恋﹐他和有性来往都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高大英俊阳刚。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选择。只到若干年后﹐他才意识到这种选择对他的性心理改变意味着什么。

每次和美国男人发生性行为﹐他心里紧张又觉得很刺激﹐发现性快乐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觉得这样释放性的力比多﹐是田麦来美之前一个很好的途径﹐一种绝妙的游戏。他没有认真地思考这些性行为的心理后果﹐渐渐地对这种游戏上了瘾。他认为﹐美国文化里性如此重要﹐是因为许多美国人把性当做工作来做﹑当做游戏来玩﹐即他们用对待工作那样认真卖力来对待做爱﹐像游戏那样对性爱讲究花样和开心。

李之白在学校里有时性欲来了需要自慰﹐便跑到写有性爱文字的厕所里去。他会对这些文字想入非非。这些文字和他与美国男人做爱的经历交织在一起成为白日梦﹐成为他自慰时的性幻想。显然﹐这时同性恋倾向已明显浮出李之白的潜意识了。

出国前﹐李之白认为同性恋无非是两人中有一个像女人或男人﹐本质上还是异性恋﹐不同的只是生殖器相同。他觉得男人举止像女人﹐特恶心。这就是为什么他小时候举止有点像女孩子﹐让他很痛苦。所以﹐他一开始内心从没想到要去同性恋。他梦想成为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矮个子是他的心结﹐这是个死结﹐永远不能改变。人的心理﹐常由死结引起﹐而本人不一定认识到。李之白和男人(我用“男人”这个词而不用“同性恋者”﹐因为有些男人不一定都是同性恋者﹐可能仅仅是为了性释放或追求性快乐)性恋上瘾后﹐如果还产生了情爱﹐那么由他的死结所引起的心理变化是他事先未预料到的。高大阳刚英俊的美国男同性恋者一旦成为他的朋友﹐便可俘虏他﹐使他成为同性恋者。

几次性经历后﹐李之白陷入了迷乱和想入非非。有时﹐他在做实验时也会走神。有一次星期五做实验﹐他竟把对身体有危害的含有放射元素的实验材料放在一张公用桌子上﹐直到接下来的星期一被其它的实验人员发现。大家一片恐慌。这事必须要在学校安全委员会立案﹐大家都责怪他﹐他的指导教授为此找他聊了这件事。他只好承认是自己走神。

“什么东西让你走神得这么厉害﹖”教授问他。

李之白老老实实地告诉教授自己当时在性幻想。教授知道他女朋友在中国﹐表示能够理解但警告他下不为例﹐因为这种事影响众人的健康﹐不管什么理由﹐若再犯就有可能被怀疑是故意或不适合做这样的实验﹐那么他必须离开实验室﹐他过去所做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而且教授的实验室会因此被禁止使用任何含有放射元素的材料﹐甚至实验室被关闭。

虽然这样的事﹐他以后再也没发生过﹐但是﹐这件事让他开始审视自己。他知道和自己发生性行为的那些男人大多是同性恋者。他问自己﹕我是不是仅仅为了满足性欲或追求刺激﹖

在纯粹性满足中﹐李之白可能忘记了性对象的外部标志﹐智商衰退﹐听命于幻觉和臆想﹐倾向于冲动。他投身到感官愉悦之中。为了克服心理障碍﹐他对自己说﹐这是享乐人生。此时的他已开始思索性倾向了。潜意识里的秘密﹐自动向他呈现﹐带有湿润的成份﹐就像熟透了的花果垂落﹐无可阻挡地掷向他﹐尽管还携带着某些迟疑﹐但是更多的企待和迫切占了上风﹐进入了他的内心﹐带着异国的尘埃和情调。这时候﹐欲念更近似花瓣的芬芳﹐而非恶习或羞耻﹐拨动了他的遐想。像一面旗帜席卷了他﹐使他最终毫无保留地倾向于同性恋。这种倾向性﹐使得他会去寻找他所痴迷的东西﹐反过来由于其痴迷﹐志同道合的人就会来应和或寻找他。



李之白临终那天﹐纽约很热﹐所有的风都停止了。自从李之白病危﹐他一直怕冷﹐因而病房里空调开得很小。李之白去世前两小时﹐我和田麦坐在病房里感到很闷热﹐我们便到病房楼最高层的咖啡厅坐。咖啡厅里人很少﹐很安静。透过玻璃窗向远处眺望﹐天不蓝。隔音的厚玻璃窗关着﹐听不到外面世界的一切﹐仿佛李之白躺在这栋楼里与世隔绝﹐窗外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夏天。

我和田麦点了咖啡﹐但我不想碰它﹐身体里似乎已装满了咖啡因﹐毫无困意。窗外灰色的天空﹐笼罩着几分哀伤﹐就连白云也不愿意离去﹐老是在忧郁的天空里晃来晃去。我们心情沉重﹐话题自然马上就谈到了李之白。我们都认为﹐李之白的长相和样子﹐较容易吸引一些美国男同性恋者。

田麦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哽塞﹐感叹万分﹕“之白是我们同学中最优秀的。他唯一不足是他的身高﹐所以他拼命地锻炼﹐用健美来弥补。当初除了才气﹐他的健美的确弥补了他的身高﹐吸引了我。我第一次来纽约时﹐和之白去游泳﹐好几个老美都盯着他看。之白的长相显得年轻﹐加上他个子小﹐老美总是把他当作小年青。那天游泳﹐有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美国老头﹐和之白聊天。当我们离开游泳池时﹐那老头对他还做了个搂肩膀的动作﹐不停地说希望以后再见到之白。当时我就说﹐瞧﹗这老头喜欢上了你。我觉得﹐之白是那种容易招人喜爱的男孩子类型的人﹐他的皮肤特别好﹐一张娃娃脸一点皱纹都没有。他的指导教授就喜爱他的小孩模样。我想﹐人们普遍喜爱孩子。我也很喜爱孩子。”

喜爱小孩﹐是人类的普遍天性。当人格异常性病态时﹐有些人会把这种喜爱揉合进性行为里去。异性恋者的男人也会性侵犯男孩子。这是人类黑暗的污点。不过﹐爱上李之白的男人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娃娃脸。

其实﹐田麦来美之前﹐李之白已和一个男同性恋者好上了。那个人﹐就是他的指导教授的儿子兰德。

李之白来美后的第一个感恩节是在他的指导教授家里度过的。感恩节在十一月最后的星期四﹐星期五学校也不上课。教授请李之白去他家一起过节。教授在郊外拥有一栋别墅似的独家独园的大房子。

星期三下午﹐教授开车带他去纽约郊外。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很开心。教授告诉李之白﹐全家人都回来团圆。教授老母亲平时在养老院。妻子是作家。儿子在洛杉矶﹐是电影剧作家。女儿若拉在波士顿是投资银行证券交易主管之一。

教授的房子有三层﹐全是石头砌起来的。屋顶是圆的﹐有个小阳台花园。三楼是个很大的阁楼﹐是教授和妻子的卧室﹐通向阳台花园。二楼也都是卧室﹐其中一个主卧室在东边最里面﹐一个很大的公用洗澡间和厕所把主卧室和其它四间卧室隔开了﹐被当作客房。李之白被安排在这间睡。所有卧室里都有卫生间﹐可洗澡。一楼有一个日本花园式的客厅﹐有三间书房﹐教授﹑其妻子各用一间。另一间书房﹐主要是兰德用﹐大概因为他是剧作家。地下室有健身房﹑储藏室﹑洗衣房和桑拿浴室。

教授的女儿若拉和兰德都已回到家。若拉在美国姑娘中不算漂亮﹐但大大的眼睛很迷人﹐特别是她很爱笑﹐非常自信。一见到她﹐李之白就很喜欢她。她见到李之白﹐大声朗朗﹕“你哪里像个博士生﹗你是个刚刚高中毕业的中学生。”边说边给了李之白一个温柔的拥抱。

兰德长得很像他爸爸﹐活脱脱一个年轻翻版﹐一副学者样﹐只是比他父亲更高大﹐很有朝气。他刚从地下室里练健身上来﹐满身是汗﹐看到李之白进门﹐说了句中文﹕“您好﹗”

李之白有点惊奇﹐“你会说中文﹖”这一声“您好”﹐让李之白感到很亲切。

兰德嘴唇上露出聪明的微笑﹐他打量着李之白﹕“我只会说‘您好’和‘谢谢’。洛杉矶华人很多﹐很多当地美国人都会说这两个词语。对不起﹐我一身都是汗﹐我先去洗澡。”

教授妻子穿了一身深色的花纹便衣﹐胸前围着一个兜子在厨房忙。见到李之白﹐雍容大方地上来拥抱他﹐还在他脸上给了一个吻﹐握着他的手﹐笑哈哈地说﹕“感恩节快乐﹗我刚洗手﹐否则没福气握你的手。我丈夫说﹐你是一位很出色的学生﹐是他这么多年来指导的博士生中最优秀的。他可欣赏你了﹐说你这么年轻﹐将来会很有出息﹗”

教授母亲已快90岁﹐但看上去很健康﹐只有70岁的样子﹐不过说话很慢。李之白学着若拉和教授妻子的样﹐上前去给她一个拥抱。

晚饭很简单﹐烤土豆﹐素菜色拉﹐鸡面汤﹐不像华人请客弄很多菜。第二天感恩节的晚饭也简单﹐一个很大的烤火鸡﹐一大盘不同昨晚的素菜色拉﹐外加现成的从罐头里弄出来的黑豆。饭后有甜点心。李之白有点不习惯吃美式点心﹐太甜。不过﹐教授妻子用麦片做的饼﹐烤出来很香很合李之白的口味。

头一天晚上﹐兰德没跟李之白怎么聊﹐就上曼哈顿去了﹐说是要看望老朋友﹐连晚饭都没吃。第二天感恩节﹐他很晚才起床。第三天﹐教授一家带着李之白上一个雕塑公园。

公园离教授家开车一小时。路途上﹐两旁树叶全掉光了。这样的风景﹐让李之白感到时空有点恍惚。只见鸟儿一边鸣叫一边扑翅﹐在树上来回地折腾。突然﹐其中一只鸟向他们坐的面包车窗口直撞下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原来起风了﹐远处天边乌云翻腾﹐估计可能要下雨﹐可是快到公园了﹐山丘上的几座巨大雕塑已经可见。大家决定还是进去。预防下雨﹐教授老母亲就在汽车附近坐在轮椅上观赏风景﹐教授的妻子陪着她。

李之白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雕塑公园。森林和草地随着山丘起伏。长长而有些枯黄的荒草随风飞舞,一阵亮光从它们的脊背上逐渐远去,如同动物身上美丽的皮毛。凋零的树木本身也像是一排排雕塑。走到山丘顶上俯视﹐整个公园非常气派﹐各种各样的上百件雕塑作品根据自然地形而安置﹐相映成辉。游人很少﹐使庞大的公园更显得空阔。

果然﹐天下起了雨。所有的自然景色全都改变了常态﹐夸张地逼近。浓厚狰狞的乌云已从天边来到了头顶﹐站在山丘上伸手可及。整个天好象都要从人头上砸下来﹐瞬间可把人砸个稀巴烂似的。光秃秃的枝头被风刮得左右摇曳。风夹着雨﹐打在李之白身上还有点疼。若拉大声地叫喊﹕“我的上帝呀﹗……”雨点像列队飞翔的候鸟﹐密集地自天而降﹐在迅速奔驰中﹐没有一滴雨离队﹐不仅各守其位﹐而且带动后面的雨点紧紧跟上﹐尤如没有阻挡的子弹一排排射在人的身上。

兰德拉着若拉和李之白的手﹐三人跑到一个大雕塑之下躲雨。兰德把皮大衣脱下来当雨伞﹐三人顶着它﹐在雕塑之下就感觉好多了。他用宽大的肩膀﹐搂住若拉和李之白。兄妹俩都夸他长得英俊﹐兰德则在他的背后来回地轻轻地抚摸﹐像是安慰在风雨中害怕的弟弟。

李之白希望这一刻永久地延续下去。兰德的搂抱抚摸﹐给他一种无言的温暖﹐很舒服很阳光。至少在那一刻﹐兰德像是他的兄长。从来没有一个同性这样搂住他﹐温柔地抚摸他。

兰德的搂抱抚摸﹐使李之白那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是他觉得自己应随乡入俗﹐或许是人的心理本身就有一种依众﹐或许大自然很容易让人彼此亲近﹐他抚摸了兰德的臂膀﹐有一种爱恋的感觉。

雨停了﹐有几滴雨水从雕塑和树枝上慢吞吞懒洋洋地掉下来﹐冷不防地滴在他们三人的身上。山丘之间出现了一道彩虹。李之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完美的彩虹﹐横跨了整个天际﹐巨大宽阔的天幕好象是为这举世无双的彩虹而存在﹐一览无余。他非常惊喜﹐告诉兰德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完美的彩虹。兰德两眼发亮﹐很动情地注视着他﹐说﹕“很好﹗这是一个很好的象征﹐意味着有人很喜欢你﹐而且你没有意识到你在爱恋中。”李之白以为兰德的意思是指他和田麦﹐一直到一个月以后当他再见到兰德时才弄清其含义。

李之白在教授一家度过了非常愉快的四天。教授一家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兰德和若拉尤其喜欢他﹐认为他不但有智慧而且长得英俊。李之白发现了自己在美国的一个长处﹕长相。在国内﹐从来没有人夸奖他脸蛋英俊﹐只有人称赞他聪明或身材健美。美国人的审美观和中国人不一样。华人一般不会认为他的细瞇细眼单眼皮娃娃脸英俊。

兰德回到洛杉矶后﹐和李之白经常通电话。有时两人一周通三﹑四次电话﹐比李之白和田麦通电话勤得多了。兰德不回纽约过圣诞节﹐他邀请李之白寒假到洛杉矶来玩。他说﹕“之白﹐来吧。我想念你。你一定会喜欢西海岸的。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李之白没有细想兰德英文里“This is a world for youth and for us”里的“us”指的仅仅是他们两人。

兰德说会教他开车,带他去旧金山和圣地亚哥。不过,兰德叫李之白不要告诉他爸爸是他邀请李之白去洛杉矶的:“如果我爸爸问起,你就说到旧金山玩,别提我。”李之白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兰德说见面后会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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