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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湾以西
柯真海



搬到移民新村的日子,杏花变得懒懒的。她四肢疲软,举止缱绻。

林金宝自然明白杏花懒惰的根由。他默不作声地整天坐在家门口剖篾条打竹器,有意无意间,他从杏花变形的身体上看到了自己的屈辱。他难以承受杏花的肚皮一天天地胀大,但他也不想让林家传到他这一辈就没有后人。他每天早晨都坐在门口的磨刀石前磨篾刀,光着上身,伛偻着本来就伛偻的背脊。竹节一样的脊骨凸在背中心,篾刀磨一下,背脊骨就古怪地伸缩一下。偶尔的夜里,林金宝听见有脚步声从窗外走过,后来又在街口唱情歌。他知道是向春福在房前屋后打响声,但他没有勇气警告向春福。林金宝似乎开始嗜酒如命,早晨喝,中午喝,晚上也喝。他一天三顿酒,一天三回似醉非醉。每天他都剖竹子打竹器,他对杏花说话还和在下河湾一样和气,但是,他们的话比过去少了许多。一段日子的沉默之后,有一天夜里,杏花低着脑袋怯怯地说:

“你心里憋得慌,实在受不了,我去乡计生站把肚皮里的货做掉。”

林金宝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杏花坐在镜子前脱衣服,在深幽幽的镜子里看见林金宝的脸。一张神色疲惫又憋得铁青的脸,目光死灰灰地透着绝望。

“我还是去做掉吧。”杏花商量似地说。

林金宝凄然地一笑,说:

“留着吧,怎么说老林家也不能绝后。”

林金宝的手一抖,铜烟锥扎破他的手指。手指上冒出小小的一棵血珠,在电灯光下像熟透的一颗刺草莓,黑黑的泛着亮光。

一抹浅浅的月光,映进杏花家卧室的窗来。

这天夜里,当徘徊在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以后,林金宝独自喝得酩酊大醉。杏花醒来看见男人醉倒在桌子脚地上,起床来扶他,这才嗅到酒碗里有“敌敌畏”的味道。

吓出杏花一身冷汗,她挺着肚子,背起林金宝。男人像枯树杆一样轻。疼痛与惊恐的煎熬揪着杏花的心,她的脚步很迟缓,仿佛两腿注满铅水般沉重。林金宝伏在她背上,手一直从她肩膀上垂到她面前,像风中甩动摇晃的秋千绳。从移民新村到乡卫生院,一公里远的石沙路,杏花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杏花感觉到林金宝的身子一阵抽搐,她便绝望地叫起来,“林金宝,你别吓我啊。”

乡卫生院那扇被风雨剥落着铁锈的门上着门闩。杏花用脚踢门。门里老半天没有动静。杏花喊出的声音便带着哭腔:“救命啦!救救我男人啦!”声音把相邻人家窗户里的灯喊亮,狗也阴一声阳一声地吠叫。好一阵,里面响起脚步声,接着门被拉开,一个年轻女人打着哈欠站在门里,说:“半夜三更的,不能等到天亮再来?难道要死人?”她让杏花背着男人进去,随手便关了门。

“对不起,我男人不行了呀。”

杏花佝着腰身,两只手紧紧地搂着林金宝的屁股,她额头上贴着乱发,汗衫湿透,像合衣跳到河水里去才爬上岸来一样。医生从里屋走出来,既没有穿白大褂,也没戴白帽子,两只眼睛红红的,目光在杏花身上溜一遍,嘴里吐出浓浓的酒气问:

“他喝的哪样酒?——醉成这样。”

杏花六神无主地站着,她这时才知道自己没穿外衣,薄薄的汗衫遮拦不住身子的形状。她的脸红了,耳朵也红了,仿佛连慌乱的眼神也红了,羞愧的神色却也遮不住她心里的恐慌。虽然林金宝瘫痪以后已经不是第一次寻短见,可毕竟没有过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情况,她还没有应对这么严峻现实的经验。

一切都没了主见,这可怎么办呢?

“我在问你呢!”医生把目光从杏花胸部移到她脸上,“你说呀,发哪样呆呢?”

杏花从惊恐的痴妄里醒过神来,说:“是‘敌敌畏’……”

“敌敌畏!敌敌畏和酒很容易分辨的啊,又不是……”医生有些儿不解地说了一句,看见杏花那挺着的肚皮,终于没有说出口。他抬头看了看护士,脸色非常严峻,说:

“还站着呀?先交两千块钱入院费,我们好救人!”

杏花把林金宝放到铺着白布的床上,转身跪在医生面前。

“求你了医生,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救活我男人。”杏花两手抱住医生小腿说。

杏花伏到林金宝身上,望着他,像望着一张刚刚入睡的脸庞。几年来,这样的一张脸平静地枕在身边,她却不敢有一点小媳妇渴望时的举动,她怕自己的哼哼撩起他的自卑和绝望。而现在,望着这张脸,杏花却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了。她被一种自己从来没有察觉到的无比强大的疼痛与悔恨深深地攫住了。她喃喃地,像求助般地自言自语:

“金宝,金宝,你不能死啊。”

杏花伏在林金宝身上,像个六神无主的母亲伏在不幸夭折的男孩子身上。

“你快回家去拿钱,耽搁抢救是你自己的事,医院不负责的……”医生说。

半个多钟头后,杏花回家把乡里开据的四千块钱移民款欠条拿来,加上平时节省下的五百元钱一并交给医生。医生开了一张收据给她,就安排给林金宝灌肠。医生把胶皮管子探进林金宝的喉咙,护士把配制好的药液从漏斗里灌进去,又用伸缩皮套挤压药液,就像给气球充气。一股股液体输入林金宝的胃,有咕咕咕的响声,却没有听到林金宝哼哼。护士又推过来悬挂架,很利索地在林金宝手上打输液。林金宝的脸已经变得灰白,他仿佛已经收藏了生命的气息,他的平静让抢救室里无声无息地岑寂,甚至连灯光都是一片惨白,游丝一般的鼻息也慢慢地散去。

“金宝,金宝,林金宝啊!”
......

杏花的哭嚎时断时续,像鬼鸫哥的哀鸣游荡在沉静的夜晚。

尾声

六圭河截流以后,河水很快淹没了下河湾。直到第二年涨桃花汛的时候,河水也没有淹没林金宝父母合葬坟前的拜台,刚好淹到拜台前柏树脚的坝坎。昔日鸡鸣狗吠的下河湾寨子变成苍茫的水域开拓出来,显得空荡荡的,让人觉得无根无底地陌生,有摸不着边际的茫然。想要再寻找那叶脉般通往寨子的路,痕迹也找不着,被厚碧碧的河水淹没了,淹没在浩淼的水波下。有许多走熟悉的路,就是这样消失掉的。村寨高地的竹子,只剩竹冠蓬起在水面,曾经那样青翠挺拔,现在却被河水浸泡得遭了冷露的枫叶般地枯黄,像秋天的芦苇一样。飞得累了的小燕雀斜斜地划着抛物线歇落在水面蓬起的竹枝上,变成一个小小黑点。显然,它已经找不到曾经筑巢的那个竹冠,呆愣的姿势因此显得忧郁而孤独。在河坡头凉水井前边与河湾水域之间,五六棵柏树环围着林金宝父母的合葬坟旁边,又多了一堆新坟,离坟半个坡坎的坝子上新立起一座土墙茅房,一个背着崽的女人蓬松着头,在土墙茅房前的晾坝上晒菜籽,茅屋侧面的坡上有四匹马啃嚼着短短的山草,马群里混着几头半大的猪。

土墙茅屋旁边的女人便是杏花。她变得苍老了,与两年前那个有着娇好腰身的女子差距很大。走过三年的日子,生了个瘦精精猴子样的儿子,却似一转身过去了十多年,她已经像四十五六岁的妇人。她动作迟缓,目光呆滞。拍打一会菜籽,她立起腰身,望一阵下河湾水面。下河湾这时已经只是个大概的方位,只剩水面上那几蓬衰败的竹冠。日子这时都在菜籽捆黄黄的光里暖暖地流泻着,在她堆放在墙角的洋芋、麦捆和悬挂在屋檐下那半串辣子上映照着。墙上还挂着蓑衣、竹斗笠和锄头。曾经的日子又从头过起来。

林金宝抬上山以后,向春福上门找过杏花几回,被她拒绝后,他卖掉新村的新房出门扛活去了。杏花也卖掉了新村的新房和家什,独自搬到河坡头的凉水井来。她在自家的荒坡上种起杨梅树,新种的树已经与她家原有的那十三棵连接成片。过去两秋两冬又两春,杨梅树已经在泥土里生根,在她矮矮的茅草房周围伸枝展叶。很多时候她都走在杨梅树间的山路上,到东边是林金宝的坟和公婆的合葬坟,回西边就是她与儿子的家。每天晚饭后,她都要在家与坟之间往返一回。逢着活路轻闲的傍晚,她就抱着儿子到林金宝坟前的拜台坐很久,直至夜幕降临。

这天一大清早起来,杏花很细心地拎着桶耳朵,背着儿子躬着身子站在拜台前的石坎子上用木桶打水。河湾水面亮得像一面镜子,天上的云影在水里移动。挑着桶重新走上拜台,她歇下来,站在林金宝的坟前拖着嗓子唱那首苍凉的山歌:

姐家门口一片岩,无丝无缝起青苔;
手提金锤银錾子,凿条小路等哥来。

山歌飘过河去,远远地在重山间回荡着,空荡荡地没有人回应。直到甩出的山歌再也没有一缕回声了,杏花才把目光从下河湾的水面收回。她眼眍眍地望着林金宝坟头的纸幌痴痴地发愣,仿佛走进了某种遥远的记忆。阳光斜斜地往桶里照,照在水桶壁上,在摇晃着天的倒影的水桶里托出一块黯影。阳光照着的一块黄亮亮的,被桶壁挡住阳光的一块黯幽幽的,就像传说中的阴阳两界。杏花佝头去看,她映照到水桶里的脸变得非常写意。她盯着水桶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立起身来,把水桶挑上肩。她和她的影子挑着水桶走在山路上,很吃力。扁担缓慢地上下颤着,水桶里的水便一聚一散地泼洒出来。杏花只好停下来歇一歇,稳一稳身子,待水慢慢平静下来,她这才抬头朝山梁的山路上看,一条蜿蜓的羊肠小道像根拖船的纤绳斜斜地牵着她的土墙茅屋,山路上空荡荡的,路两边的山草杂树,阳光在上面躺着,静悄悄地没一点声响。为什么没有一点响动呢?这么大的一片山坡啊!连过山风也累得不想翻过山梁去了?山外边的人呢?也累了?心里一阵慌慌的寂寞漫开来,她在山径上的脚步移动得就更缓慢了。

2005年11月初稿
2006年07月修改

注:1、下了汤锅: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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