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下河湾以西
柯真海



小月婵来找杏花的时候,杏花正在河边洗衣服。

这天早晨河雾太浓,夜晚仿佛被延长了。看见太阳的时候杏花吃了一惊,似乎天一亮就到半晌午。太阳从窗框里照进来,照到杏花脸上,暖暖的,眼睛里挤进耀眼的炽白,她便醒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望着窗口愣神。好静啊。她边坐起身来边摸索衣服,一只马斑鸠在房后的泡桐树上晨叫。后来,它飞到门口的核桃树上又叫一阵,然后展翅膀飞走了。

杏花嘴里咕哝一声,看着窗外喃喃,“我该洗衣裳去了。”

杏花右手和右腰斜掐着木盆出门来,头蓬松着,绾在脑后的“粑粑”松松散散。走到路口,她回头看坐在竹林脚地的林金宝。阳光斜着照过去,照着林金宝和竹席,照到石灰粉刷过的墙基上,照到椽子下的挑梁挂着的红辣子串以及苞谷、葫芦和南瓜上。林金宝帆布围裙上沾着柔软细碎的竹絮,手里的篾刀剖开竹片,一根青篾在他怀里水蛇一样跳动。

杏花家竹子多,林金宝手艺精,打出的竹器能在几处乡场上卖好价钱。席子,背篼,筲箕,簸箕,墙的装饰都很精致。摆到竹器市场,阳光一照,泛着石蜡的光泽。入夏以后,男人的面相却在一日日地变得灰暗。是倒春寒伤了身吗?才三十岁出头的汉子,却一天天地现出老态,背也驼了。想起六年前,好像就是前不久啊。他牵着自家的牲口在夕阳下饮圆肚子,又把水缸挑满。满满的两桶水,挑在肩上,他一路走过来,大气不喘,脚步不乱。他上堤,他穿过寨路,他上路口,他过晾坝,仍然还是满满的两桶水。哗啦一声响,两桶水一齐倒进水缸,这才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惊扰似的,嚼草的马,看家的狗。而她,系着围裙,斜着腰身倚着门槛,那么缱绻温情地看着他,阳光把她的脸照得暖烫潮红。

走在叶脉似的寨路上,阳光晒出的水气冉冉地在杏花周围升腾。

大半个河湾淹浸在水里。拍击岸边土坎的河水,呈浑黄色,土腥味很浓。河堤的泥已经泡软,泡化。男人挑不起水,家里衣服被子便拿到河边来洗。杏花蹲着,要洗的衣服和被子铺开在一块方方的青石上。河水刚好上脚踝,棒槌叭叭响,砸出的污水云烟一样在河水里扩散,直至无影无踪。她的身影也随着水浪一起颤动着。

草莓熟透的甜香随河风飘过来。栽秧时节草莓熟,几蓬红红黑黑的刺草莓,长在不久前杏花割草的土坎上。原来长在河堤上的柳树,已经淹泡在河水里,树冠垂在水面,如绿玉一般。刺草莓叶子没有柳树绿,叶面伏着一层雾露似的茸毛。低处的地已经被河水淹没,河水一日日上涨,离下河湾寨子已经不远,杏花家的落脚田已经无影无踪。

向春福已经搬到街上去了。本来,杏花家与他家隔着两道河湾,却因为移民一下子就近了。他一个打单身的汉子,又不说一门媳妇,以后相处自然有许多不方便,且会引来一堆闲话。

杏花解开脑袋后绾着的“粑粑头”,低下去,一片黑亮的头发倾泻而垂,从她柔软的发丝里散发出皂荚味。河水晃荡出她的脸,现出中年女人相来。令她略有安慰的是长年累月的肩挑背磨,居然没有损坏她的腰身。她比林金宝小六岁,现在二十七岁,但看上去怎么说也是三十五六岁女人的面相。她把头和脸浸在河水里,长久地淹浸着。水里传过隆隆的声音,她抬起头来,这才看清被水浪拍打着的河岸边的泥孔石隙。

突然,巨大的一声响,水花飞溅起来,溅得杏花一胸襟水沫,她手里正要轮起的棒槌掉到水里,又溅她一裤腿水湿。杏花本能地转过头来,一个汉子骑马站在路坎上,放射着别样的眼神,手里捏着马鞭。

小月婵的汉子小明阳立在路坎上。他的马前蹄刨着路上的沙土,太阳光从他后边照过来,脸上是阴阴的黯影。他得色的两眼邪邪地瞅她,像樽泥塑骑在枣黄马上,阳光在他身上镀一圈光的轮廓。

“你个砍脑壳的!”杏花猴急着,从水里捞出一只鞋便甩出去。

小明阳一提缰绳让开,鞋立即变成一个黑影飞过一蓬莎汤果林。她又抓起一块鹅卵石追到河坎上,他已经拨转马头退回寨路,躲进路边的竹林。杏花脸胀红着,面上生气,实打实是要故意做样子。放下鹅卵石,她在干田里重新抓起一块带油菜桩的泥块。

下河湾的女子手劲大,割草打柴放牛牧马追撵马帮,镰刀耍得圆石头甩得远。她不敢用卵石打小明阳,真打破他的头,小月婵岂不撵上她家门来?她结结实实地抡圆胳膊,像要打他,其实只是吓唬他。

杉木水桶桶梁高,上井无水下井挑;
晓得情妹来挑水,郎变鲤鱼水上漂。

小明阳把一桠刺草莓拿在手里,唱一嗓子山歌。一个土块甩出去,小明阳往马脖子上一伏,被他让过。

打不到小明阳,杏花心里不解恨,她又担心浸泡在河水里的衣服被浪头倦走,便把土块朝寨路口的阎王刺林子一扔,看也没看。却听见哎哟一声叫唤,声音软绵绵的。杏花惊讶地抬起头来。

“你疯啦!”阎王刺林子后面走出个婆娘来。小月婵一只手扶着木盆沿边,斜卡在腰间,一只手正揉着胀鼓鼓的奶子。

杏花歪着头瞪着小月婵。好半天,她的眼睛开始眨巴,然后又盯住小月婵鼓鼓胀的奶子。说,“月婵姐,是你呀!”

小月婵把木盆放到杏花脚地上,把衣服堆在河水浸泡着的一块石头上。

小月婵说:“你这土疙瘩往哪儿甩呀。”

杏花便笑,拽着小月婵的一只胳膊,泪都笑出来了。忽然又把腰伸直,凑近小月婵说:

“铁鹞子叼鸽子喽。”

话说出口,人便放浪地笑起来。

“我倒要看看你那鸽子经不经叼呢!”小月婵抢身过来,在杏花胸前跳颤着的奶子上拧一把。两个女人便扭成一团,又捏又捶,撕打得有点忘形,有点失态,甚至有点儿放浪。

杏花的奶子和屁股分别挨了几下,她把一只手抬起来,瞅准一个空子正要去揪小月婵,却停在空中不动。她看见小明阳骑着他的马立在路坎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正垂涎地瞅着坎子下呢。小月婵回头看见,她一闪手在杏花奶子上狠抓一把,问:“你汉子软了,想不想我把他借给你使使?”

“留给你自己吧,霸蛮得像一头牯牛。”

“这样的汉子才实惠,有劲道,知道怎样把女人折腾得舒服。”

小月婵抓住杏花的手,脸对脸逼得那么近。她说得挺认真的,是已婚女人之间才说的那种腥骚话。待两个女人回头看,小明扬已经策马闪过,直朝马帮路驰去,嘴里唱着骚情的山歌。

好吃不过豆腐皮,好玩不过二十一;
羊毛擀毡哥不睡,爱睡情娘小肚皮。

小月婵到杏花家这边来,不光是洗衣服,其实还为了证实一件事。她问杏花:“听说移民补助款已经下来了——他们说你知道?”

“没有听说啊。你听谁说的?”

“寨上有人在传,说你说的,上边直拨的专款,乡里克扣一些,村里干部又私分掉一些。”

“不会去问你二姨夫?他是会计呀。”

“问过了,他口风紧得无丝无缝,挺神秘的。软磨硬缠一早晨,他也只透了点移民费的事,至于树苗补助款和迁坟补助款,他一个字也不吐口。”

“听说,树苗赔偿和迁坟补助按去年点的数结款,包括村里点树前一天临时插到坡地上的枝桠,有一株结一株的钱。下河湾,就数村委那帮人得便宜。”

杏花瞅一眼自家的竹林。竹子是点过数的,上面给钱,现在用一根就赚一根,难怪林金宝那样拚命用竹子。

两个女人大概觉得这件事情怎么说也没个落头,她们便把注意力放到洗衣服上。洗完衣服,立起身来。又把盆子掐在腰间,上到寨路上来。

走到分手的路口,杏花喊住小月婵,“去我屋里坐坐吧,你男人去茶店,一时半晌回不来。”

小月婵收住脚,说:“不了,我们移民去外县的几户这几天搬家,我还得回屋去收拾东西呢。平时过日子缺这短那的,真要搬迁,这里收点那里收点,都舍不得丢,家里的物件倒也不算少。只是这人一走,树木赔款和迁坟补助又得打折扣……”

这么一说,杏花也不再挽留她,斜腰掐着盆。她得赶紧回家做饭,饭后得去割草喂马。

“你家也要搬了吧?”小月婵走出几步回过头来说。

“嗯,再过几天,就住到新村里去了。”

小月婵转过身,朝寨中岔路走去,杏花身边是河风吹拂着的竹林。想到一个寨子住熟悉的人,以后要见上一面都难了,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忽然涌到杏花心里。她站在那里,头顶罩着路旁竹林的冠枝。

林金宝坐在晾坝的竹林脚地与村长孙开禧说话。

孙开禧四十出头,下河湾一百多户人家近千口男女老小,乡上的摊派与地里的提留都是他经手,移民搬迁费与庄稼、树苗的补偿都由他核算,从田边地角的争占到祖坟迁移的争吵,都能在现场看到他。他到林家来,是受乡里委派上门劝说林金宝搬家。他神态庄重严肃,偶尔把玉嘴烟竿送到两片嘴唇间,深吸上一口,然后很慢很悠闲地吐出。光滑锃亮的荆竹烟竿从嘴边一直抵达脚地,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他和他坐着的凳子周围。

下河湾田土划分数量都在村委会的簿子里明白写着,移民时却要由村委会的人根据新的测查数据重新演算。水要淹没的田地树苗以及房子,赔偿多少由村委会的人估价,村民怀了不少怨恨。尤其人单势孤的人家,满坡的树和新修的房子比旺族人家现插的枝桠破败的茅屋不值钱,便有一团猪毛哽在喉里似的,憋闷得胸口发胀。人本来恋旧怀乡,提及搬迁自然有些恋恋不舍。起初,村民一拨接一拨到县里上访,说乡里占山夺地赔偿不公。林金宝和杏花一点也不闹。他从工程指挥部得到只有半年时间就截流的消息,便请人帮忙砍房前屋后的竹子打竹器卖。他家并非不搬,只是他父母合葬的坟报上去是按两座算,可是村里只答应一座坟的补助款,他要村委的人说清楚政策,把条款与补贴数额当面讲透。筑坝修水库建电站,提到强国富民的高度,谁还敢是吴王屁股下的座垫搬不动?只是杏花有个表哥在省城是有名的记者,这不能不让村里和乡里的领导为难。明摆着一个瘫痪的半截男人,谁敢动粗?何况乡里村里私下在移民补助款的赔偿上做了手脚,有许多不便张杨的地方。

孙开禧到别人家,不用多费唇舌,只一句两句话,不管你有多少道理,也不管你的要求合理不合理,他只把脸阴下来便能让人低头。那天在小明阳家,他只说“我代表政府通知你搬家”,五尺高的汉子便哑了口。村长长期以来就少与人说话,他对外对上代表群众,对下河湾人说话做事却又代表政府和国家。

孙开禧与李书记称兄道弟,与乡里的领导对路数,在下河湾他代表政府代表国家。

杏花走进晾坝前的树阴里,两个男人就一齐噤了声。其实,杏花心里多少有些畏惧孙开禧。平日路上碰见,她尽量绕道走。可今天,她装得像没事人似的,并不与孙开禧打招呼,她竟然自顾自地走上晾坝,把盆放到脚地上,解下围裙往篾席上一扔,便把盆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抖开,往棕绳上晾。

杏花感觉孙开禧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腰身,她的脖子唰地红了。她回过脸去,目光却不敢落到他脸上,窘得没法儿。

孙开禧的脸上立即火辣辣的,他一慌神,烟杆差点掉到地上。要说窘,他更窘呢。他把烟斗在鞋帮上磕了磕,插到腰带上,说:

“我也是为你们好。”

杏花转过身去,继续晾衣服。

孙开禧边起身边说,“等到政府上来人,那就是罚酒,罚酒不好喝!”眼睛又在杏花屁股上扫了扫,便起身告辞。

林金宝不住地赔小心:“搬迁的事,我和我屋里的商量妥当就搬过去。”

孙开喜的眼神被杏花的侧影拉得直直的,像看她的屁股又像看她的胸。好一阵,他的眼珠子溜了溜,溜到杏花胸前的时候,落在杏花奶子上。杏花的手在晾衣绳上,衬衣里的奶子一颤一颤的。孙开禧打着激棱颤了几颤,调开脸看着林金宝,说:“大叔那坟,我帮你去乡里要块好地,搬家后补贴的事我尽力!”走到路口,他又回过头来问道:

“你看这个星期搬行不行?”

“过几天……过几天再给你回话。”林金宝并不吐口。

孙开禧从房侧晾坝下到沟埂,没等杏花晾完木盆里的衣服,他已消失在坝坎前的竹林脚。

杏花进到屋里。她伸手摸到头上的银簪,不觉蹙额皱眉,拼命压抑自己涌上心来的那阵惶恐,不由得身躯轻微地打了个摆子,竟至心想,要不要跟自己男人透点风声。

“不行,不行。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她又想起与向春福在河坡头的事,想起来时脸到脖子都泛起红晕,心性立时痴迷起来。“怎么回事?下贱,下贱。我怎么会这样?一向以来,我不是寨上人说的那种贱人,我不是那种贱女人呀!”她似乎恨得牙痒痒的,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劲拽。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向春福毕竟不是自己的汉子,以后怎么办呢?自己的汉子真能忍下那委屈?她瞧着镜子中的自己,缓缓解开上衣,用毛巾揩脖子和奶沟里的水珠子。雪白的奶子随着胸脯一起一伏地映在镜子里。泪水忽然溢出她的眼眶。

“想不想把他借给你使使呀?”杏花想起小月婵这句话,似乎觉得,在小月婵眼里她杏花成了人尽可夫的破烂货。正在猜测之间,她蓦地瞪圆眼睛,镜子里的女人头发蓬乱,脖子与脸都泛起热红,透过旁边的窗户玻璃能看得见竹林脚打竹器的男人,使她陷入一种凄憷的对自己的痛恨之中,这时涌进心来的是“汉子洇湿胸襟”的情景,仿佛林金宝绝望的眼神击中了她,让她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她于是两手捧住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发出凝重的幽光。她朝镜面哈口气,用手指在上面写了“了了”两个字,心里似乎才轻松下来。

吱呀一声响,杏花推开门出来。

林金宝已经移身进灶房,他往灶孔里塞柴,打算烧火做饭。

“还是我来吧。”

杏花蹲到灶门前,一连划了四根火柴,灶孔里的松毛都没有点燃。灶房里寂静着,屋顶上的玻璃瓦陋下的阳光射在水缸里,光柱腾蹿着紫色的烟子与细小的柴灰。她抬头看一眼联着水缸的光柱,林金宝身疲力弱地拄着拐站在水缸边。她眯一下眼睛,暗暗有点吃惊,他的脸色在光柱映亮里泛着一层死灰,突然成为她不熟悉的面孔,而且那双眼睛深深地凹陷,射出的仿佛不是目光,而是两股寒冷的冰柱。她打了个冷禁,把心思收回来又划火柴,火柴终于燃了,点着灶孔里的松毛。起先,灶孔里涌出一股青色的烟子,接着“轰”一下子燃起明火,火焰跟在火烟后面涌出灶门。接下来,杏花锅灶旁边的活做得非常利索,不一会儿灶房里就闻到一股苞谷的甜香。她煮了一锅稀饭,烙了四个锅盔。她把稀饭舀到蹲口的桌子上,把锅盔切成几块盛到盘子里。林金宝拄着拐站在那里看着她,目光痴痴地还像在梦里一般。

杏花扶着他朝檐下堂屋门前的蹲口走。她说得赶紧吃饭,吃完饭她还得把马放到河川里去。

于是林金宝就由她扶着,走到堂屋门前的蹲口,坐在杨梅树凳子上。

杏花刚起身要坐到林金宝对面去,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叫她和他坐一根凳子,目光里含着诚恳,也含着可怜巴巴的神情。杏花便挨着他坐着,垂下眼睑,默不作声,侧面看去似乎显得娇艳妩媚,仔细端详之下,却似木然与惶惑。

“真难为你啦!这家里家外的!”
他的声音里透着浅浅的忧伤,不免让杏花有些内疚,觉得自己确实对不起他。
“你不也一样吗?一年四季天晴下雨都在把日子往前奔。”
“我?我这算哪样!有时真想跟随爹妈去,就不至于让你吃这许多苦。”
“胡说!”
“真的,一天三餐,我能替你做什么呢?”
“做我男人。做我立家的汉子!”
......

两人把头低向碗,渐渐响起卟噜卟噜的声音,既像在喝稀饭,又像两人都在哭泣。

(一) (二) (三) (四)(五)(六) (七)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