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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湾以西
柯真海



渡口向西去有几湾青草丰茂的坝子。

六圭河涨过桃花汛,牲口都赶到坝子上放牧。牲口品种不多,如水牛、黄牛、马,近年来还有羊,但饲养羊的人家很少。六圭河边的羊,是给亡灵做法事或者替生者打保福剩下的,熊家一只,吴家一只,便得以繁衍。羊的种群并不兴旺。有人把羊放到牛马群里混养,一只两只地逐渐增加,发展到三五只,一律黑亮如乌鸦的羽毛。河川上惟一的一只白羊出在林金宝家。那么白的一只羊,却由一头很黑的母羊生下来,一家人都很惊慌,说不吉利。后来,他爹果真从鹰啼崖摔下来,在床上躺半个月就追随老伴去了。事隔半月,林金宝又被滑坡石头压伤腰,人救活了,却闹下半身不遂。

河川很宽敞,宽敞得能放牧上千匹马。河随山势曲里拐弯,像匹瘦长的绿色绢布,看不远两端的落头,晨光晚晖里便有些山重水复的神秘。入夏以后,稻田一层层的水白,坝子和坡梁却一绺绺青葱。熟地草、仙鹤草、莎烫果、金丝桃、水麻柳、芦毛竹、刺草莓长势蓬勃,从河堤沿山冲一直铺向河坡头。雨水最猛的时候,河水几乎平岸,有的地方还漫到河岸边的水田里来。低处的水田和苞谷地被浑黄的河水冲刷得零零碎碎。往年,村里人不等洪水来袭就扛着锄头站到自家的田地边,把田坎破了把水沟顺通畅,把垮塌的田坎土坎重新砌起来。杏花家临河的那块大田去年被河水冲垮前坎,足塌陷了两挑谷子的地儿。男人下不得地,杏花独自抠出骨髓里的力气,整个冬天背石头砌田坎。田坎修筑落头,电站的大坝要合龙,乡上来人通知不让种土种田,要移民。

河川里放牧,都是敞放。把牛鼻绳绾在牛角上,有的干脆把牛鼻绳和马脚绳解掉。近河岸草长得茂盛,水分足,就像春天的油菜夏末的苞谷,牛马吃了长膘。河川里很少看见放牧的人。牲口撵到坡上,人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在河坡头的松林里撸松毛,割野青冈柴。松毛火焰高,烧水用不了几把,青冈柴性硬,熬火,是下河湾人家煮饭的首选燃料。割草,进自家地里拔熟地草,用箩筐背回家,既作牛马夜间添补料,也积沤圈肥。在下河湾村寨,男女劳作和分工是很分明的,捣弄菜园、打猪草、洗涮缝补当家是女人的事。割柴和犁田耙地、撵马驮煤历来都是汉子人做的活。男人到坡上,在伏着一层露水的树丛里喊出一嗓子山歌,山歌声粗犷生猛,在河川里回荡一阵,翻过河坡头去。女人们上坡却只能把头低着。

金丝桃开花的时候,老骒马下了一匹儿马。想到又有一疙瘩钱,杏花放马割草就更勤。河湾西的山壕地,叫冷家冲,半坡上长着茂密的松树和杨梅树,绳索一样的小路便是从下河湾经以冲去茶店的出山之路。杏花穿一件花褂子,坐在树荫里,她的马在草坝子上,慵倦地吃草。

小骒马拍耳朵甩尾巴,不是嚼吃,而是用唇尖倦掐着草茎儿。草茎儿嚓嚓地响,好像用刀在割。被马啃过的草,长得很快,绿茵茵的。坝子前坎有一蓬刺梨正开花,红的白的花朵上伏着一只两只绿壳虫。杏花记得,去年入秋的时候,她一口气把那窝刺梨吃了十多个。河川上每年都是这样,那丛狗尾巴草,也还是长在原来的地方。开春以来,她的马已经把它吃过三回,那草还是那么茂盛。而那窝刺梨花,小骒马用湿润柔软的鼻子在上面嗅,然后打着响鼻走开。马把刺梨花周围的草吃了,惟独不碰刺梨花。

在下河湾,尽管女人跟男人一样受累,但割草砍柴放牛牧马、犁田耙地撵马驮煤的活儿,历来都是男人做的,杏花的男人不顶事,她不得不起早贪黑里外忙,抠出骨髓里的气力把日子一天天地熬过来,此刻,她借着放牧的时间割草。绾着裤脚站在河堤水田坎子上,背去的草箩装满以后,她开始纳鞋底。

鞋底很厚,她用细密的针脚纳一个心形图案。其实,林金宝半身不遂,杏花鞋底纳得再好也只是个念性,怀着一点隐秘的期望与祈求,因此她纳得也格外用心。纳一会儿,她靠在树杆上晒一会儿太阳,旁边的马低着头啃着青草。鞋底从她手里滑下来,落到草坝上。

一根喇叭花藤被马扯下来,藤上开着几朵花。马慢腾腾地把嘴一摆,脖子一扬,身躯往后一缩。喇叭花藤断了,几朵脆弱的花便悬在马嘴上。杏花被喇叭花藤扯动树枝的声响摇回神儿,站起来,她发现太阳已经滑到以冲那边的山尖尖,寨子上吊脚楼和板壁房的檐上冉冉地冒着柴烟。她揉一下眼睛,三匹马围着,她感觉一阵温暖,马通人性啊!偏偏这时,河坡头马桑树丛里有个汉子骑着马从马帮路上下来,在离杏花一丈多远的地方,站住,却是一匹很壮实的马和一个壮实的汉子。

杏花站在坝子后坎的杨梅树脚,她很诧异。

“杏花!”向春福叫了一声,两条腿在马肚子两边悬着。

杏花拼命压抑着内心狂乱的搏动,看着向春福,心里暗暗地骂你个砍脑壳的,眼睛却不看他,调头看别处问:“你还来干嘛?”

“想你,想死你。”向春福的话毫无遮拦地冲出口。

“还是这样没正经。”向春福的话于杏花来说似乎太突然,她飞快地看他一眼。然后,脸上染一层红晕,胸膛里汹涌起伏。她身子立即就打了个抖,就像冬夜钻出被子时让寒风钻了身。

向春福策马走近杏花,涎着皮赖着脸,低声说:“你不想我吗?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杏花一转身,把鞋底缠到白布里朝向春福打过去,说:“你要死!”

她手甩出去,心却显得有点慌乱,带翻竹篮里的碎布针线。竹篮翻滚到马肚皮下边,碎布针线全倒出来。夕阳斜斜地照着,黄黄的光晖映在杏花脸上。杏花弯腰去捡碎布针线,露出一段白白的后腰,屁股蛋子在布裤里显出浑圆的形状。她从马前绕到另一边,马打了个响鼻,把前蹄轻轻刨着坝子,仰着头对着坝子边的骒马叫。

向春福站到地上,解掉马缰,任由儿马朝骒马走过去。他把脚边的碎布拣起来,递给杏花。重新坐到杨梅树下,彼此却找不到话头。驮煤的路上他主动说过许多话,时不时牵着马让她骑一段路。那天,他扶她下马时趁机大胆地捏她奶子,她便与他断了往来。这个黄昏,他这么突然近距离地又与她坐在一起,她身上那股奇异的气味便飘逸出来,刺激他的鼻膜。他不自然,她也没法自然起来。后来,还是杏花先开口。她说,你后天去不去小菁驮煤?向春福把虚虚的目光从河面的某片波浪上收回,偷窥时与她的目光相碰,她的心立即悬起来,慌乱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他说,转眼要搬家,总得攒疙瘩钱,搬去新村离街近,一天能赶几回场。他盯着她花褂子里的奶子,眼睛里拉着磁磁的目光。她看出来了,两颊立即绯红。他以为那绯红是一层喜色。为了掩饰心里的紧张,她又把鞋底拿在手上纳。香味从她身上飘过来,他几乎晕了。他吸了吸鼻子,对她说,你身上藏着兰草花。她说,你嚼舌头!

这时,他们同时听到坝坎那边传来的声响。杏花寻声望过去,向春福正沉醉在她白晃晃的奶子根激起的晕眩中,反应迟钝,但他从她脸上突然腾起一层厚厚的臊红,便也转身望过去。

坝子上的情形使他俩都很难堪。向春福的儿马正趴在杏花的骒马胯上,颤抖着。杏花回头看向春福一眼,挖苦似地说:“马通人性呢,刚刚涨过桃花汛,它就迫不及待了。”

向春福晕乎乎地冒出一句:“马通人性?你那骒马能通你的心?”

杏花没有回答他,脸却更红。她骂一句“你个砍脑壳的”,一时不知所措,把目光移开。

向春福浑身涌起强烈的燥热。他移着屁股朝杏花身边靠过去,随后把杏花像搂一节树桩似的一抱抱住,紧紧挤压住她丰盈的胸脯,急切的手朝她的褂子下摆里往上探。杏花慌急,不停地骂“你个砍脑壳的”,想挣脱他的手,然而她的手已经被慌乱吓软了,她惶恐地看着他,胸脯起伏,张着嘴喘息。他的手霸蛮地握住她烫烫的奶子。杏花“噢哟”一声,身体颤抖得没法。他霸蛮的劲道使她晕眩,渐渐地软得像一根放进开水的面条。

向春福第一次走进这个全新领域,起先有点怯,战兢兢的,后来在他完全痴迷的时候却轰然一下把事儿推到至高点。他噢哟一声呻唤,身子着魔似地抽搐,扭动,嘴不住地哼哼着“杏花!杏花!杏花……”。杏花那一刻也发出一串呻吟,比他的声音还要张扬。

向春福冲到脑门的血液汩汩退回到身体各部位去,他慢慢清醒过来。杏花软绵绵的躺在草地上呜呜哭,向春福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刚才还好好的,站起来却愤怒地抓住向春福的衣襟。向春福忙说:“好好的你怎么了?”杏花绝望地说:“你个砍脑壳的,你毁了我!”

向春福像只木鸡一样看着杏花,一时无话可说。他径直走过去,一下把杏花搂住,咬住她的耳朵告诉她:“我就是睡你。”

杏花挣扎却没有挣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带着哭腔说:“你把我毁啦!”

夕照像浑黄的铜水,把杏化和向春福身上都镀上一层微黄,坝子上的夕晖像温暖的水向东面的坡梁上漫浸。河湾起雾了。雾像缕缕白沁沁的菌丝,有一种水湿的飘逸,就像杏花的眼睑,忧伤得妩媚,在向春福眼里呈现出奇异的光彩,他兴奋得不知怎样表达。两只斑鸠在草坝子上衔枯藤断枝筑巢,头一磕一磕地,尾巴因脚的迈动左摇右晃,灰黄的羽毛和红红的脚爪在草地上格外醒目。

向春福骑上马,回头看着杏花,朝她喊了一声,“杏花,我喜欢你!”然后转过头,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猛地往前蹿,不一会儿便隐迹在曲里拐弯的蛇形山路上。

河川里渐渐黯下来,白天河坡头的岩坎襞皱纵横,这时已经看不分明,杏花回过神来,伸伸懒腰,从地上拎起装针线的竹篮。

六圭河涛声隆隆,水浪拍岸。

傍晚,杏花撵马回家,衣服上仍有被揉皱的痕迹,还有惊惧的残痕。林金宝坐在竹林脚打席子,猪饿得打圈,两只前脚搭在圈板上望着圈外嗷嗷叫。杏花悄悄把马撵上晾坝,马蹄声一响,林金宝就抬头看。他望着路口,望着杏花,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在她被揉皱的衣服上审视着。杏花吃了一惊,感觉他似乎已经看出发生在草坡上的事。她怵着自己的男人,心里突突敲着小棒槌,心想,要是被看出破绽,他或许真的就会寻短见。但是,他在家里一直打席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啊。牧马割草纳鞋底,杏花晚归也不是第一回。不为自己心里的歉意,倒是为了能安慰一下他。她把草筐放到屋檐脚,把马撵进圈,然后转过身来,在圈门口站一会,平稳着情绪,深提一口气才说:

“你歇下吧,饭做好我叫你。”

“你怎么了?”汉子落声落气地问她,脸上的肌肉堆着木讷。

“没怎么呀。”杏花转过头去,把剖好的竹篾顺到屋檐的篾架上,从屋檐脚的柴堆上抱一捆松枝走进灶房去。

灶房里一座两孔的土灶占据着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房间。猪食桶、木碗柜、砂陶水缸、筲箕和洗涮盆子摆放在灶的另一面。灶门靠墙角是鸡圈。灶头上的竹条楼笆烟熏火燎得黑乎乎的,楼笆上吊着两绺熏得黑亮的腊肉。杏花把松枝折断送进灶堂,在松枝下塞一把松毛,划燃火柴送进去,一股火烟涌出灶孔,紧跟着灶孔里燃起明火。

杏花一个灶煮猪食一个灶做饭,她把柴一边一把地往灶里送。林金宝停下剖篾,用木凳移身到屋檐脚,坐在棕叶扎的扫帚上砍猪草,他的眼睛不时往杏花身上瞅。杏花发觉了,他便装着问怎么这样大的火烟,他说鸡们要回窝歇了。杏花心里有鬼,脸色有些挂不住,她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无论她怎样掩饰,时不时总会有一缕慌乱的眼神闪出,似乎草坝子上的情境已经被他看得彻彻底底。于是,她做事的样子就有些手来脚不来的。灶孔里的火苗映照到她脸上,忽明忽暗的总有点心不在焉。

这天夜里,杏花裸身贴着林金宝躺在床上。她试着把温湿的手探向他的小腹,她很想把手摸索向他曾经让她非常躁热湿润的地方,却又不敢探过去。她把手往他肚脐边上缩。男人把她紧紧搂进怀里,不住地亲着她的泪眼。她喘息着紧紧地贴着他,他的手朝她温润的地方摸索。在他的抚慰下,她被弄得炽情如焚。她鼓励他,帮他压到自己身上,帮他把那僵蚕样的物件贴住自己,直到两个人都喘息不已也不能成事。他的脑袋深深地伏在她胸前,活像孩子依偎着母亲那样。

林金宝伏在杏花身上呜呜哭,杏花胸口洇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夜里,林金宝的声音冷不防幽幽地传过来,仿佛从他激烈跳动的心脏传出来:“你无论如何也得怀个崽,不然,林家传到我便绝了。”

“你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

“你把我……!我可做梦也没想过。我在你眼里会是这样?”杏花心里有一种被抛弃的酸楚,她愠怒地翻身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不一会,两颊绯红,她感觉到他似乎已经发觉了她与向春福之间的秘密,说:“你不恢复我怎么怀?”

“我还能恢复?”
“能!”

“真的能?”说着他也撑起身来,紧挨着她坐在床上。“我不抱多大希望。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没个崽,将来有你做不起的一天,我们没有个依靠怎么行。这是我心里的话。不信,你摸摸,看我的心是不是热热的。”他把她的手拽过去,放到他的胸脯上。

杏花又盯住林金宝的脸,想探个究竟,脸上泛出红晕,感觉两颊和脖子都热热的。

“你还是男人么?”
“我现在还是男人么?”

“你可真行,居然打算把自己的婆娘让别人来睡。”

“这是我愿意的事?我的心里比你好受?可林家真在我这里断了,你说……还有哪样办法。”

杏花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她轻轻摇了摇头,眼泪忽然溢出她的眼眶。灯光照在泪珠上,愈益显得她凄凉娇妩。

他不免有些不知所措的内疚,觉得自己作出这选择是不是轻率了点?但是,他并没有不看重她的意思啊。他不敢正视她,便憋足一口气吹灭床头的煤油灯,窗外的月光一下子涌进一片。这一夜,杏花没合眼,躺在杏花身边的林金宝也一直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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