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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湾以西
柯真海



向春福搬去移民新村以后,杏花与林金宝在搬家前度过了一段恬静的日子。她依旧每周一趟撵马走以那小菁去驮煤,细心地打理着她与林金宝的日子。移民新村周围的土地,被已经结算移民款的人家买完了。杏花购买土地的打算成了泡影,她和林金宝拚命攒钱,希望在移民新村自己家的堂屋开个店铺。

这天中午,天刚阴下来,乡里的王站长就来了。他带着女开票员黄二妹和征费员小神宝,手里拿着一叠盖着红印章的票据来到杏花家晾坝。

“杏花!”王站长到晾坝前坎就叫杏花。他穿一件梨色西装,两只袖子绾到手肘,脚上穿一双茶店街上丁蛮子鞋店做的皮鞋。

杏花“嗯”着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却并没有停歇手上的活。

王站长自己把竹椅子搬到竹林脚地,坐在斑驳的太阳光里。他说,“乡里派我们下来,主要工作是收费。”

杏花皱一下眉头,让他“你先和我男人说”,便转身走进里屋去。杏花转进灶房,到柴火上烧水沏茶,随手支起门帘,支楞着耳朵听王站长和男人说话。

“杏花,你那么客气干嘛?我们又不是来做客的。”

杏花把竹帘子撩起来,把手上的壶拎出来在洋瓷缸里冲上水,又把梨木八仙桌上的土碗翻起四个,分别倒上大半碗茶水,然后退到林金宝身后,整理着剖好的竹篾。

“你看你们生分得!像是不认得似的。”王站长说。

林金宝赔着小心,说:“还仰仗您王站长呢,说哪里话哟。”

“我还以为你人老实,原来肠子里全是弯弯绕呀。”

话说给林金宝听,眼睛却偷窥杏花,把她看得一阵心虚。杏花一句话不说,支楞着耳朵听他往下讲。竹林子的枝叶间落下一地光斑,她拿捏着竹篾一动不动。晾坝上非常岑寂,仿佛人心在瞬间都停止了跳动。

王站长斜叼着眼睛说,“从今天算起,不能在十五天里搬迁的人家,就得把钱交齐。从你家开始吧,收完钱我们还要赶回去。”

“什么钱?”林金宝疑惑地问。

“什么钱?特种农业费嘛,你家那十三棵杨梅树每年都要交费的呀。”

王站长轻描淡写的,不很在意的模样。他当然知道,没有在树木刚挂果就来收费的理,何况因为移民,上边已经免掉下河湾的特种农业费。但乡里已经私下放过话,下河湾的搬迁不能等,让收费站在收费上动动脑筋。王站长眼睛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地说:“啊哟,你说我这记性,去年十三棵杨梅树收三百二十五块钱的费,今年也按十三棵收,每棵估收二十块——就二百六十块吧,二百六十块得个吉利数。”

林金宝一听急了,杨梅上市时不一定赶得上去年的收成。

王站长瞄林金宝一眼,放下端着的茶碗,笑笑,突然变了脸:“看杏花的面子,我已经够放宽政策的,你们不容易,我们就容易了?你们不知道,为了让按时搬迁的人家免除特种农业费,我在县里开会时没少费唾沫,你们倒稳起不挪窝。”

林金宝没提防,忐忑不安,傻了眼说:“不是……不搬……王站长,你看我这个家,一个瘫子,一个女人,真没钱呢。就盼着移民款发下来做搬家费呢……”

王站长审视着林金宝,说:“钱不是下拨到村里了吗?”

林金宝想站起来,可他腰以下木木的,他挪不动,便抬起头来,苦巴巴地说:“您是乡里的干部,要不……您帮忙给村里说说……那钱是不是在这几天就发……”

王站长似笑非笑的样子。他说:“你这事儿,只能找政府督办。”

“你不代表政府?”

“代表呀,可是我只管收费,其它的管不着。”王站长的目光从杏花脸上移到胸上,脸上的肉便颤动了一下。

“搬迁费一发到手我们就搬过去,你看行不?”阴了一会儿,杏花说。

“看着办吧,十五天以内我都在那边等着的。到时候不见你们搬,我们来拿不到钱,牵猪拉马就由不得你们喽。” 王站长的话棉里藏针,针尖麦芒,时间扣得死死的,容不得敷衍。

王站长让小神宝拿一张表让林金宝签字,又让林金宝和杏花在表上摁手印。

收好表装进活页夹,五个人就没话说了。

杏花在屋里收拾东西,林金宝在打一个提篮。小神宝站起来,和黄二妹朝别的人家去,手上的票与表格纸在河风里像蝴蝶在阳光下仆腾。

王站长抽完第三支烟,站到露天坝里喊:“小神保,你个狗日的,还没收落头么?”

“落头了,都说在十五天之内搬家。”收费员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天这时苍黄地亮起来,下河湾一片黄色的光亮。

“要下雨啦。”杏花说。

“有雨天脚亮,无雨顶上光,要涨水了。”林金宝移动凳子走出竹林脚地,仰起头来望天空。

王站长愣了一下,叫上黄二妹和小神宝回乡里去了。

几阵雷声过后,风刮得竹林一片倒伏,天边扯起几脉火闪。但是,直到天黑雨也没有下。

移民款发到村民手上,最终还是被村委会扣掉了五成,说是补村里前些年欠村西孙记农家乐饭馆的招待费。村民多有怨言,有几个甚至闹到乡里去,但终究胳膊扭不过大腿,乡长带着人在鹰啼崖的山嘴上放了几枪,一切就都平静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雨是搬家前一天晚上才下的。

那天晚上天气闷热,大概晚饭过后两袋烟工夫,许多人把竹席铺到自家门前的晾坝上去睡觉。即便没有一丝风,晾坝上的树荫和竹荫罩着,人也比在屋里凉快许多。杏花睡在竹席上,林金宝也睡在竹席上。起先,他离她一手远的距离,摇着棕叶扇子,替她扇凉。林金宝说:“睡吧,睡吧,明天你还得起早把家具搬到新村里去呢。”杏花被他真挚的声音打动了,看他那惋惜的样子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她也能感觉他那忧伤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寂静渐渐笼罩了晾坝与寨子,整个下河湾在月影下像个大蒸笼。

林金宝侧过身子,看杏花。杏花的一只手伸到竹席外,奶子在白色汗衫里顶着蓬,她睡着了。林金宝像个守护神,半躺在竹席上,让她枕到他腿上,大概三更天光景他才有点儿睡意。他因她疲倦的睡姿怜惜着,听她恬静的鼻息,感受着她抱在腿上的手的湿热,他心里涌起不可名状的滋味,竟至轻轻地在她厚厚的唇上吻了吻,并把手从她腰际向小腹抚摸。

林金宝摸索到杏花小肚皮里硬硬的崽时天落下雨来。

林金宝蹙额皱眉,拼命压抑自己的那股醋劲儿,对继了香火的成功竟然意兴索然。是他让她去偷的汉,他不是不清楚一个已婚女人与自己汉子之外的男人做那事有多窘,有多尴尬。可是,他不是放得开的那种人,他不是那种随意的男人呀!他既渴望这件事成为事实,又害怕这件事成为事实。他被这突然的发现击得神智不清了。

“不能怨她,是我让她这样的。她做成了。是我没能力,不怨她。”他喃喃地这么说着,为了克制挤到嗓子眼来的那声喊,他咬住了嘴唇。

他像失了神似的,压抑了片刻。忽然被几颗大雨砸在头上,他便几乎是哀嚎着喊了一声:

“老天爷啊!——下雨啦!”

杏花被自己汉子的一声嚎惊醒过来,她伸手一阵瞎摸索,语无伦次地乱说一气。雨打在身上,她踉踉跄跄起身来,摸到拐随手塞到他手里,然后去搀他,他却坐在雨中像棵树桩一样一动不动。别人家的晾坝上这时响起零乱的脚步声,碰撞声,似乎也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往蹲口上奔。

“金宝!金宝!你发哪样呆?快到屋檐下去啊!”杏花尖着嗓子喊,“啊,毯子淋雨了,金宝!”

她挽住林金宝站起来,手紧紧搂在他腰里去。

林金宝推开她,他又软瘫地坐到竹席上,岑寂片刻说:“我不用你管。”火闪撕破夜幕的瞬间,她看到了他惨白的样子,她一时也理解不透他复杂的心思,只觉得他的表情古里古怪的,让她有些害怕。

这样的情景还是第一次。杏花倦起毯子,夹着枕头奔向蹲口。她把毯子和枕头放到蹲口的桌子上,不住地用手掌抹着脸上的雨水,一时不知所措。

晾坝上的雨骤然下大了。

一阵雨声从河湾过来,寨子里的雨声与河川里的雨声很快响成一片。浑圆得像珠子一般的雨点在林金宝身边一朵朵地溅开,夜晚的晾坝溅起一阵雨腥味。

林金宝不是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感受雨,但他却是第一次在雨里发愣。杏花站在蹲口上,她瞪着坐在一片大雨中的林金宝,雨从他的额前流下来,手电光照着,流成一道道寂静的水帘,他却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杏花又奔到晾坝上拽林金宝。

“你怎么了呀!”

林金宝傻傻痴痴地喃喃。对她的话,他没有反应,只是抱住两手,像吴王庙里吴王塑像端坐在那里。

杏花拿他没办法,便赌气走到晾坝里,与他坐在一起。

两个人像两棵树桩一样不即不离地坐在雨里。

林金宝拄着拐往屋里走时,杏花悬着的心才放回原来的地方。她把他穿着睡觉的贴身汗衫脱下来,又拿干毛巾替他把额头上身上的雨水抹干。隐隐的,她心里便有针刺般疼痛。

“金宝呀,上床睡觉吧。”杏花用手抹一把他皱纹密布的脸说。煤油灯亮起一屋子昏黄的灯光,杏花才知道自己汉子脸上流淌的不全是雨水,还有泪。

林金宝的手把杏花的奶子握了一夜。

一只颤抖的手在脸上抚摸,迷蒙中,杏花感觉到脸上湿湿润润一片冰凉。她睁开眼睛,林金宝立即把手移开,嘴角往两边拉扯,便拉扯出一缕苦涩的笑来。

她怜惜地凝视着他,说:“你怎么又哭了呢?”

林金宝睁着疲惫的眼睛看着她,目光凄凉迷茫得让她揪心。他的眼眶凹陷下去,显得又宽又深,似两眼断水的老井。他有些心身交瘁的迟缓,说:“我梦见阿爸阿妈了,他们房子前的晾坝被水淹没着,站在拜台后坎那绺坝子上,模样很是凄凉,恍惚里还说到你身上有了……”

杏花心里一沉,坐起身来一把抱住他,把脸紧紧地贴在他脸上。她惊讶得想哭,非常恐慌,但没有上脸,只是盯住他的眼睛,说:“你是说我已经……”

她惊讶不已,仰头望着男人沉静了片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立即别转脸躲开他的目光。

林金宝梦呓般地说:“阿妈说你已经上身……只是……不是……”他小心翼翼地说,“不管怎么说,你替林家续了香火,也算对得住林家的列祖列宗了。”

杏花鼻子发酸,脸上尴尬。泪水忽然溢出她的眼眶,却是没有声音的哭。下床穿鞋的时候,她故意将话题岔开:“先搬哪些东西去那边家呢?”

“都行。你看哪样实用就先搬哪样。”

起床梳流过后,杏花先去煮猪食。林金宝把她从灶前拉开,憋了一肚子委屈似的,把柴禾使劲往灶孔里塞,说,“怀了别人的骨血不干净,灶神菩萨面前是站不得的!你歇着吧。”

杏花看林金宝一眼,脸上立即惨白白的,站起身来,无助的心就痛起来了,嗓子眼硬着,火辣辣的。于是,她把吹火筒递给他,慢慢退出灶房到晾坝里去。

一夜大雨,河湾里渐渐被水拓展得砥平宽阔,房前屋后的竹子急需砍下来。喂过猪,吃过早饭,杏花开始砍竹子,她每砍断一棵竹子便撑腰歇一会。看着竹林脚地码起一大堆竹子,她失去了曾经藏在心里的激动。她估算过竹子能打多少竹器,卖多少钱。林金宝说过要替她添置一身穿戴,还要在自己家里开一个小杂货铺。因此,不管乡里村里怎么催促搬迁,她在河水淹到晾坝坎下的路后又坚守了一个星期。

砍下来的竹子用青篾绳捆起来,先把根部钻孔攒在一起,套到马鞍的梁桥上。竹冠部不用捆绑,在地上拖拉着,马起步后哗哗唰唰地在山路上划拉出线痕。出寨子的时候,平拖着的竹子很跟路,上到鹰啼崖和老鹰岩那段窄路,竹子拖在路上便往中间挤,夹打着马的后腿。河水淹了老路以后,绕道的马帮路很难走,爬坡下坎子,杏花没爬完河坡头就累得直不得腰。人歇下来,肚子里的苦水老往喉咙涌,牙根上沁沁地冒清水。每涌一回,她就哇哇地呕吐,呕一阵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泪水花子却涌出来不少,冒了一身湿湿的虚汗。呕出泪水花子出了虚汗后,杏花身子便虚脱了一般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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