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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逝
毛雨森



我知道安兰会喜欢那些小鸡。听到小鸡唧唧唧的叫声,安兰从床上一跃而起。她的脚似乎在突然之间好了。因为长时间没下地走路,安兰的脚步有些飘浮,仿佛正行走早摇摇晃晃的汽车上。小巧玲珑的九只小鸡,确实很可爱。安兰放下这只又捉起那只,每只小鸡都要捧在手里仔细看上半天,好几次还把小鸡放到嘴上亲一下。我找来一只纸箱,垫上一层旧报纸,将小鸡临时安顿在里面。安兰坐在纸箱旁,一边抚弄着小鸡,一边试图辨认出小鸡的雌雄。这只是雄的。安兰按住一只小鸡,吹开它屁股上的绒毛仔细查看着。这只肯定是雌的,你看它温顺柔弱的样子,多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安兰指了指另一只站不太稳的小鸡。我对小鸡的雌雄不感兴趣。我正在考虑给小鸡建一个鸡窝。

“假如我们要建一个鸡窝,你认为建在什么地方最好?”我推了推安兰,想听听她的意见。

“要鸡窝干什么?”安兰不解地抬起头来,“就这样散养在院子里不是挺好?”

我小时候有过养鸡的经历。不管怎么说,建一个鸡窝是必要的,应该让安兰充分知道散养的危险性。“小鸡喜欢跟着人的脚走,散养在院子里容易被踩死,再说,院子里可能有蛇,还有老鼠,甚至黄鼠狼,它们会咬死小鸡。”

“那你就建一个吧,”安兰无可奈何地说,“可要是真的有蛇什么的,鸡窝能管用吗?”

“我会考虑这些问题的。”我脱下身上潮湿的外衣。“你能不能先想办法给小鸡弄点吃的,它们肯定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行啊。”安兰高兴地拍了一下手,随即又皱起眉头。“可小鸡吃什么呢,小虫子,小鱼,要不我到院子里找找,看能不能挖到几条蚯蚓。”

“可以先喂点米试试,对了,米要碾碎,越碎越好。”

“米饭行不行?你不是说锅里有剩饭吗?”

“应该可以的。”我开始有些不耐烦了。走了大半天的路,我已经很累了。我想坐下来喝口水,最好能躺一会。我到水池边洗了把脸,顺便喝了几口凉水。水很凉,有很浓的漂白粉味,还有一股铁锈的腥味。但此刻对我来说却是最好的。我抹着嘴走进卧室,躺到床上合上眼睛,进入睡眠前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那个小男孩的脸又浮现在我面前。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聪明,干净,只是目光里有几份无缘无故的惊慌和忧虑。我在小男孩的注视下慢慢睡去,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看到安兰还蹲在小鸡旁边。

“你没睡?你一直蹲在这里?”我揉着眼睛走到安兰身边。

“小鸡不吃米饭,怎么办?”安兰一脸忧愁,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不安,好像小鸡不吃米饭是因为她的什么过错造成的。

“你放那儿吧,等它们饿了,自然会吃的。”我轻轻踢了踢纸箱,里面一阵骚动。我想提醒安兰离那只纸箱远点。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那些小鸡。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寻思着自己该干点什么。也许我应该立即动手,给小鸡建一个鸡窝。我找来钥匙,打开房东那间屋子的门,在堆满大半个房间的杂物里搜寻起来。我找到一些木棍,还意外地发现了一把斧头。我希望能找到鱼网一类的编织物,但只找到几块已经老化的塑料薄膜。因为长期无人居住,屋子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呛得我一连打了许多喷嚏。

我决定把鸡窝建在走廊里,这样将有两面的墙壁可以利用。尽管如此,真正动起手来还是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主要是工具不够,我能使用的工具就是那把斧头。我用这把斧头砌墙,将木棍敲进坚硬的地里。为了便于给小鸡喂食和换水,我还要制作一个类似于栅栏的小门。安兰一开始还愿意帮忙,但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她建议我放弃初衷。

“为什么一定要建一个鸡窝?你可以去买一个现成的鸡笼。”安兰将准备递给我的一块碎砖砸在地上,溅起的泥浆一直飞到我的脸上。

我毫无反应,连脸上的泥浆都懒得去擦。我本来就不指望安兰能帮上什么忙。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希望那些小鸡全部死掉。我为什么要带回那些小鸡?我这人思考问题爱钻牛角尖,我认为这不是什么缺点,当然也不是什么优点,这仅仅是一个人的思维习惯。但这一次,这个问题却一闪而过,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它的答案,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粒微小的火星在透明的空气中悄悄划了一下。我埋下头来,强迫自己将手里的活儿继续下去。我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建一个鸡窝,也许是为了那几只小鸡,但肯定不完全是,可能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显然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种样子,我因此有些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点什么。我需要找点事做。院子里很静,院子外面同样很静。整个世界都很安静。野草在拔节生长,它们就在我的身后,用绿油油的叶片向我展示着不可战胜的生命力。我意识到我的心思其实还在那片空地上。该除草了,在新的季节到来之前,我必须想办法让空地上长点什么。

两天的时间里,我都在忙着建一个鸡窝,但我终于放弃了,因为有一只小鸡死了。安兰也对小鸡失去了兴趣,她又回到床上,回到电视机前。

那只死去的小鸡就躺在纸箱的一角,双腿笔直地向后伸着,僵硬得像枯干的树枝,头歪在一边,细长的脖子艰难地弯曲出一个让人怜爱的弧度。小鸡眼睛紧闭,我不知道它死前是不是有过痛苦。看样子它没什么痛苦。它应该是饿死的。九只小鸡不约而同地拒绝我们提供的任何食物,揉碎的米饭,从草丛里捉来的几只蚱蜢,黑蚯蚓。它们静静地伏在纸箱里,像一群沉默的绝食者。现在,终于有一只小鸡死了,我知道这只是一开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些小鸡会相继死去,每天一只,或两只。它们不会一下子全死掉,它们想慢慢地死给我看。当然,我可以阻止死亡的发生,方法很简单,将那只死掉的小鸡头朝下挂在纸箱里,让其他小鸡看到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这方法是祖母教给我的,我小时候养鸡时经常这么做。但我现在不想这么做。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认为这些小鸡的死亡将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我愿意了解这一过程。

以后的几天里,我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些小鸡。然而事情并未像我预料的那样,除掉那只死去的小鸡,其他小鸡都活得好好的,而且,他们开始进食了。它们在纸箱里悠闲地走来走去,偶尔低下头来,啄食那些干硬的饭粒和已经腐烂的蚱蜢的尸体。有时它们还会张开翅膀,做出飞翔的样子,伸着头欢快地奔跑一阵,然后停下来,茫然地四处看看。安兰仍然守在床上,坐在散乱的纸牌中间,捧着一本探讨数字与人的命运的预测学小册子,试图找到一种新的算命方法。我看过那本书,里面全是些复杂的运算和玄奥的解释,安兰显然理解不了。我不明白头脑简单的安兰为什么会对这样一本书感兴趣。她不会有任何收获。我告诉安兰小鸡开始进食了,想转移她的注意。安兰头也不抬地说:“你还想养那些小鸡?你该把它们全杀了,说不定还是一顿不错的午餐。”

安兰的话让我惊讶,不过我还是愿意照她的话试试。小鸡开始进食了,那就肯定要喝水。我找出一只碟子,往里面倒了些水,再加进等量的白酒,然后把它放到纸箱里。我坐在纸箱旁边,等待小鸡来喝水,等待它们慢慢喝醉。我不可能亲手杀死它们。我要在它们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将它们剥皮红烧。

最后还是安兰杀了那些小鸡。小鸡喝光了碟子里的水,但它们根本没醉。酒精让它们兴奋,它们不停地在纸箱奔来奔去。安兰生气了。“死到临头还这么狂。”安兰骂了一句,操起剪刀,只两分钟的工夫,八只小鸡便身首异处,有几只小鸡的脚还在那里一抽一抽的。

我无法描述那些小鸡的味道,因为我一口也没吃。但我喝酒了。喝酒是安兰的提议,她认为有这样的好菜不喝点酒实在可惜。安兰一个人吃了八只小鸡。我们喝了大半瓶白酒,两个人都喝醉了。我和安兰相互搀扶着走进卧室,鞋都没脱就躺到床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安静地一边做爱一边收看电视里的安城新闻。“今天上午,在海陵路的麦喀隆超市前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个年仅十四岁的中学生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快速行驶的桑塔纳轿车当场撞死。”女播音员似乎患了感冒,说话时带着很浓的鼻音。在接下来的画面里,我看到了哪个被撞男孩的尸体。记者摄下了他脸部的特写镜头,他的眉毛中间偏右的地方有一个很大黑痣。



我开始迷恋一种游戏。燃烧自己的游戏。

最初燃烧的是我的一根头发。那天我坐在餐桌旁抽烟,一根头发掉了下来。它从我的脸上轻轻滑落,飘落在我前面的桌子上。我捡起那根头发,仔细端详起来。头发的大部分已经白了,软软的,像一段灰白的棉线。我顺手用打火机将头发点燃。头发燃烧着,卷曲着,冒出一缕淡淡的黑烟,屋子里立即便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蛋白质燃烧后的焦糊味。短短的一根头发很快就烧完了,我又拔下一根。我一连拔了十几根头发,一根一根地将它们点燃。在越来越浓的焦糊味里,我爱上了这一游戏。我想与其等我死了以后在焚尸炉里一下子被烧掉,还不如我现在就动手燃烧自己,这样我多少能够看到一点自己被烧的过程。我每天烧掉几根自己的头发,有一天甚至割下手上的一块皮烧了起来。看到我流血的伤口,安兰惊叫着捂住了眼睛。

“你是不是病了?”安兰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坚持要为我做一次检查。

我趟在床上。安兰在我身上这儿按一下,那儿按一下。我摇着头说:“我没病,你不会查出任何问题。”

“别说话,做深呼吸。”安兰的手停在我的腹部,用力按了几下。

我将空气深深地吸进去,再慢慢吐出来,像在进行一场叹息表演。安兰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你确实没什么问题,不过你心里有病,是不是还在想那个男孩?”安兰的手移到我的胸口。

“我说过我没病。”我推开安兰的手,望着窗外。我确实在想那个男孩,想他忧郁的眼睛,想他那张布满愁容的脸,想他被汽车撞击后飞翔的姿势。也许我真的不该让安兰杀死那些小鸡。

“你是没什么问题,但我说不定有问题了。”安兰低着头说。

“你能有什么问题!”我跳下床,准备到隔壁房间去写日记。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写日记了。日记本上落满灰尘,一只蜘蛛趴在上面。我讨厌蜘蛛,这不光因为它丑陋的外形——灰黑色的毛绒绒的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肚子,一双似乎总在窥视的眼睛,还有那些弯曲着舞动着的细腿。许多时候,蜘蛛还会带来其他麻烦,它们会在房间里每一个可能的角落编织蛛网,无所顾忌地将房间变成它们狩猎的乐园。它们甚至在夜间将蛛网张在我门口,第二天早上我一出门,便被蛛网罩住了脸。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要把蜘蛛当作吉祥之物,一旦看到屋子里挂着蜘蛛,便以为好运来临,不是有喜事,就是要发财。我找来苍蝇拍,决定干掉那只蜘蛛。我的手刚举起来,就被安兰挡住了。“别打它,它是来向你报信的。”安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

“为什么?它能给我报什么信?”那只蜘蛛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开始警惕地爬行起来,在接近桌子边缘的瞬间,它突然加快速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不知道它要报什么信,但它肯定是来报信的。”安兰望着蜘蛛爬行过的桌面,薄薄的灰尘中间,似乎还有蜘蛛留下的痕迹。“这些天我老是做同样的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蜘蛛,拖着个大肚子在沙漠里四处乱爬,我想挖个洞躲起来,可我的洞还没挖好就坍掉了,我被埋在沙子下面……”

“不就是一个梦吗,”我打断安兰,“它说明不了什么。”

“不,”安兰高声叫了起来。“你不可以把我的梦不当回事,所有的梦都是有意义的。我的意思是说,”安兰突然放低了声音,“我可能怀孕了。”

安兰站在一片稀薄的阴影里。窗外阳光灿烂,远处的天空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白云。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带着潮湿的暖气。房间里暖烘烘的。夏天快到了,这是个适合怀孕的季节。既然连门前空地上的野草都在纷纷开花结籽,安兰为什么不能怀孕。我盯着安兰的脸。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去看安兰。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安兰把脸转向一边。

我笑了。我说:“你怀孕了,好啊,这至少说明你是个发育正常的女人。”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安兰愤怒地推了我一把。“你必须想个解决的办法。”

“这还要想吗,”我说,“办法只有两个,要么我们结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要么到医院去把这个孩子做掉。”

“我不想结婚,或者说我根本没考虑跟你结婚。”

“对,我也没考虑跟你结婚。”

“可是我怀孕了。”

“那就去把孩子做掉。”

“我已经做过四次人流,医生说我不能再做了,我的子宫已经薄得像一层纸,再做人流,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安兰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拍拍安兰的肩:“好吧好吧,明天我陪你到医院做个检查,先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还要做什么检查,我的身体怎么了,我自己最清楚。”安兰踢翻一张凳子,转身进了卧室。

“但愿这一次你弄错了。”我冲着安兰的背影说。安兰嗵的一声关上卧室的门,而我也立即就为刚才的话后悔了。我弄不清自己为什么在这时候还有心情和安兰开玩笑。我能看出来,安兰根本没把自己的怀孕当回事。安兰从来都不可能把什么当回事。安兰的确是一只蜘蛛。在这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安兰这只蜘蛛向我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她有一个薄得像纸一样的子宫,这个子宫里可能怀上了一个胎儿,一个也许仅仅存在于安兰想象中的幼小的生命。

我找来菜刀,开始在门前的空地上除草。野草的清香让我心里渐渐踏实下来。野草已长得很粗壮,必须用刀一棵一棵地砍。我知道几天以后,那些被我砍断的野草又会不顾一切地长出来,但我很愿意就这么一直砍下去。尽管我还不能在这块空地上种植什么,但我至少可以在上面除草,就像安兰所说的那样,一遍又一遍地除草。我把砍下的野草铺在地上,赤脚踩在上面,一种植物特有的清凉像液体一样从脚底慢慢渗透到我全身。

安兰又在看电视了。她把音量调到最大,隔着窗户,我能听到房间里吵吵闹闹的声音。安兰也许是想发泄什么。我又在空地上除草了,这很可能会让安兰愤怒,她要借助巨大的声音将愤怒发泄出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安兰想用声音将自己包围起来,让自己与世隔绝。当然也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形,安兰想引起我的注意,她不愿意我就这样将她一个人扔在房间里,她真的遇到麻烦了。

我站到走廊里,用刀柄轻轻敲了敲窗台,示意安兰将音量放低一些。我说:“如果你愿意,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我们选择了一家私人医院。我并不赞成安兰去私人医院。我觉得她应该去条件较好的人民医院或中心医院,可安兰认为去那里太麻烦。安兰毕竟有过四次人工流产的经历,而我一次也没有并且永远不可能有,我只好听她的。我相信她应该是有经验的。

医院的条件很简陋,一间房子,中间用一道布帘隔开,外边是门诊室兼药房,里边可能是检查室或手术室什么的,因为我看到了一些简单的手术器械,还有一张铁床,床上有张草席,席子上有几块让人忧虑的斑点。更让人忧虑的是那个医生,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了件棕色西装,连最起码的白大褂也没穿,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医生,他还系了一根深红色的领带。他招呼安兰坐下,让安兰讲述病情。他居然称呼安兰嫂子。他说:“嫂子,你哪儿不舒服?”

安兰显然没反应过来,她左右看看,发现除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才明白自己突然成了这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嫂子。她笑了一下,然后嫂模嫂样地坐到医生对面,讲述自己的病情。她说她胃口不好,只想吃酸的东西,说她浑身乏力,经常有要呕吐的感觉。不用说医生,就是我也能听出来,安兰所说的是典型的妊娠反应的症状。医生让安兰伸出手来,几根被香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按在安兰的手腕上。医生的头微微侧过去,好像要聆听什么,又像是在研究侧面墙上的那张人体穴位分布图。后来医生就笑了。医生说:“嫂子,恭喜你,你快做妈妈了。”

安兰一直紧张地盯着医生的脸,听医生这么一说,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并且满意地冲我点点头。医生立即向我表示祝贺,还扔过来一根红梅香烟,那个高兴的样子,好像安兰怀孕有他什么功劳似的。我不想告诉他我和安兰不是夫妻,我抽着他扔过来的烟,慢悠悠地说:“你这儿能不能给她做流产手术?”

仿佛有一盆冷水突然浇到脸上,医生立即愣在那里。他看看我,再看看安兰,百思不得其解地说:“我看你们年龄都不小了,再晚,就错过了生育的黄金时间了。”

“不过我们还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把抽到一半的烟丢在地上,踩灭。

“我这儿一般不做手术,但我可以帮你找一家医院。”医生又扔过来一根烟,“我劝你最好把这孩子留着,从脉相上看,可能还是个男孩。”

“能不能不做手术,现在不是可以药物流产吗?”安兰颇有些讨好地问。

“有是有,但很不安全,一是可能导致大出血,二是可能打不尽,到时还要再刮宫。”医生显然对药物流产持怀疑态度。

然而安兰很感兴趣。安兰迫不及待地说:“你这儿有没有这种药?”

医生摇摇头:“有是有,但我从来没用过。”

“让我试试吧。”安兰差不多是在恳求了。

后来我们就拿回了几颗粉红色的药片。安兰一到家就将药片全倒进嘴里,就着半杯凉水咽了下去,然后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想象那些药片沿着食管慢慢下滑,溶化,渗透到血液里,再流进她的子宫,将那块形状模糊的胎儿化成一滩清水,然后像小便一样排出来。从那一刻开始,安兰走路小心翼翼,吃饭小心翼翼,睡觉时也不敢随便翻身,似乎她吞下那些药片不是为了打胎,而是为了保胎。

安兰密切注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只要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就要抓着一把卫生纸躲进厕所。第三天时,安兰一天去了十几趟厕所,她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一圈,走路时摇摇晃晃,虚弱得像个影子。

“怎么样,排出来了吗?”安兰从我面前走过时,我扶住了她的肩膀。

“不知道,可能排出来了,”安兰有气无力地说,“扶我到床上趟下来吧。”

我决定买点营养品给安兰补补身子。我到附近的一家小型超市买了一盒桂圆,二斤红枣,当我把这些东西拿到床前给安兰看时,安兰突然抱着我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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