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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逝
毛雨森



安兰建议用什么方式来庆祝一下我们的死而复生。死而复生,这显然有些夸张,但安兰确实就是这么说的。看一场电影,到饭店里吃一顿,或者干脆来一次做爱。安兰列举出几种庆祝的方式。她的脚已经不痛了,但还不能下床走路,所以她列举的方式中,只有一种是可行的,做爱。“我们已经很久没做爱了是不是?”安兰侧身搂着我的后背,嘴里的热气呼在我的后脑勺上。我闻到一股薄荷牙膏甜甜的香味。如果是在两年以前,在我还没有认识高音的时候,这样的气息吹在我身上,我也许会无法控制自己。我当初就是被高音身上那一股似有似无的茉莉花香迷住了才糊里糊涂地和她上床的。可现在我已是个离了婚的男人,安兰的气息对我来说也仅仅是一种气息罢了。但我终于还是有了反应。我拉住安兰的手。她的手依然冰凉,手指微微抖动着。我转过身,和安兰对视着。安兰的目光告诉我,一种早已消失的激情又回到她身上。我沉默着,漫无目的地想着一些往事,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情绪受到感染。我担心自己也陷入激情状态,担心我们的激情会像某种坚硬的物质,用它锐利而又不规则的棱角在我们平静如水的生活表面留下一道道难看的划痕。日光灯的镇流器在我们的头顶上发出蜂鸣般的响声,白色的灯光下,安兰的身体在被子里随着呼吸而起伏,显得柔软而有弹性。我关掉日光灯,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用一些想象的苦难来熄灭身体隐密的角落里悄悄燃起的可怕的火焰。我拍拍安兰的脸说:“睡吧,明天我还要早点起来。”

“你应该知道,对我们来说,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安兰往我身上靠了靠,整个身体差不多全贴在我身上。

“可是,我真的还不清楚我们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陷在这个问题里面了,你该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我故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装出一副磕睡难耐的样子。

“那……好吧,”安兰的身体慢慢离开我,空出一段合适的距离。“我知道,你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我。”

我没料到安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在偶然之中走到一起,然后又共同选择了现在这样的生活,这与瞧得起瞧不起是毫无关系的。当然,我不会责怪安兰。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头脑简单没什么不好,但头脑简单的人偏偏有时候会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我搂过安兰,开始在记忆里搜寻那些与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女人,努力让自己进入状态。因为安兰的左脚还不能自由活动,我们只能用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做爱。安兰很快就达到高潮,我虽然也有一点感觉,但与高潮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我突然停止动作,从安兰的身体里退出来,等待刚才的幻觉消失。

“你在想什么?”安兰调皮地拉了我一下。

“好像下雨了,”我在黑暗里摇了摇头。

真的下雨了,我已经听到了雨点敲打屋顶的声音,嘀嘀嗒嗒,由疏而密,很快响成一片。

“下雨了?”安兰打开灯,扭头望着窗外的黑暗,脸上流露出几分惊喜,似乎对这场不合时宜的雨期待已久。

“但愿天亮以前雨能停下来。”我倚在床头,出神地望着窗外。我已经计划好了,明天就去买一些辣椒、茄子、冬瓜、西红柿的种子和几件必要的农具。我们必须赶在夏季到来之前做好播种和育苗工作。我不希望再出现什么意外,包括一场不合时宜的春雨。

“不可能,”安兰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雨声,“这是春雨,没有十天八天恐怕不会结束。”

我们为这场雨到底能持续多长时间争论起来。我坚持认为雨在天亮前一定能停下来,而安兰则认为阴雨天气至少会持续十天以上。其实这场雨究竟会下多久,我们谁也做不了主。这是一场无聊的争论,它让我变得烦躁不安。我猛然掀掉被子,跳下床,指着窗外对安兰说:“地里又长满了野草,再下雨,我们就会错过播种的季节。”

“那又怎样,”安兰也不甘示弱地提高了声音,“不就是一块空地,我们除了不断给它除草,还能在上面干些什么。”

安兰的态度让我惊讶,但愿这只是她情绪不好时说的气话。拥有一片自己的菜园,这在几个月前还是安兰最大的愿望,她没有理由这么快就放弃自己的愿望。我伸出双手,轻轻向下按了按,示意安兰不要激动:“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块空地,我们不应该这么快就放弃,对不对?”

“没意思。”安兰低声嘀咕一句,脑袋缩进被窝。过了一会,她伸出右手,将我掉在被窝里的一只袜子扔了出来。

第二天真的是个阴雨天。我站在屋檐下,大脑里一片茫然。地里的野草正在疯长,我眨一下眼睛,它们就长高一截。安兰坐在床上,用扑克牌为自己算命。安兰是个宿命论者,她总认为人的命运是由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决定的。安兰从一叠扑克牌中随意抽出几张,依次排列在床单上,仔细观察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复杂起来。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安兰突然将扑克牌打乱,然后重新排列。这一次的情况可能更糟糕,安兰对着扑克牌沉思起来。

“马桥,你过来,让我帮你算算。”安兰抬起头来,向我招手。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冒雨去买农具。我们需要一张钉耙,一把大铁锹,一只喷水壶。我没有理睬安兰。我虽然有时也觉得人的命运的确掌握在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手中,但我决不相信借助几张扑克牌就能预知一个人的命运。

“我想出去一下,中午如果我不回来,你就自己弄点吃的,锅里有剩饭,碗橱里可能还有几个鸡蛋。”我一边关照安兰,一边寻找雨伞。我记得安兰曾经带来一把折叠伞,那是一把布伞,天蓝色的底子上洒满许多白色的小花。但我已经忘了伞放在哪儿。

“你是不是在找伞?别找了。你快来看,我给你算了一下,今天不宜出门。”安兰在我身后高喊着。我装着没听见,同时放弃了找伞的念头。我耸着肩膀地跨进门外的雨中时,仍然听到安兰的声音:“为什么我的话你就是不听,你可能遇到一场车祸,你会被撞得粉身碎骨。”

雨其实并不大,但很密。密密的雨丝被风吹散了,纷乱地飘扬着。空气似乎有些粘稠。我在泥泞的小巷里慢慢地走着,小心避开那些让人不知深浅的水坑。小巷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走在这样的小巷里,人很容易产生一种坠入深渊的感觉。我住在小巷的尽头,我因此相信小巷的另一头一定通向大街。我沿着不知不觉拐了许多弯的小巷走了很久,还是没能走出小巷。我已记不清当初是怎样走进这条小巷的。我只知道安城有许多这样的小巷,纵横交错的小巷使安城更像一座迷宫。有那么一会,我已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我朝前看看,朝后望望,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但我还是很愿意走下去。我喜欢安城的这些小巷。刚到安城的时候,每天下午,我都要找一条小巷,一个人慢慢地走,有时心中还会隐隐渴望着一次浪漫的艳遇。我靠在墙上抽完一根烟,然后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敞开的门洞时,我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孩子们的欢笑声。这应该是一家私人幼儿园,一群孩子在地上坐成一圈,大概是在玩丢手绢一类的游戏。我对现在孩子们的许多游戏已经非常陌生。我好奇地站在门外向里张望。一个可能是幼儿园阿姨的年轻女人警惕地朝我看了看。我本来还想看一会的,但我突然没了兴趣。那个女人戴着眼镜。我讨厌戴眼镜的女人。

后来,我闻到了烤山芋的香味。在小巷的又一个拐弯处,我看到了那种用柴油桶改制的烤山芋的炉子。一个老人蹲在地上,将一只显然烤焦了的山芋小心地剥开,用食指刮下里面能吃的部分抹到嘴里。老人咂着嘴闭上眼睛,似乎正在品尝世界上最好的美味。我买了两块烤山芋,在老人身边蹲下来,边吃边和老人聊天。我通常不会主动跟人聊天。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然而老人似乎更不愿说话。我问他家住哪里,他点点头说,不远。我问他多大年纪,他摇摇头说,不小了。我其实是想向老人打听到哪儿能买到我的那些农具。我承认这个更愿意沉默的老人很有趣,但看样子我无法从他哪儿打听到什么。我吃了一只山芋,将另一只用纸包好,留着带回去给安兰。就在我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老人一把拉住我。我被老人拉得向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撞倒他的山芋炉 。

“等等,你要去哪儿?”老人放开手,伸出头来朝小巷的另一端望了望,似乎那里充满危险,又似乎有一个重要的秘密要告诉我。

我不想回答老人的问题。事实上我也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我只是要买一些农具。我在想象中思考了几秒,然后说:“我不想去哪儿,我只是出来走走。”

老人叹息一声,挥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我犹豫着刚走出几步,便看到了那条叫海陵路的大街。对面是一家超市,取了个很怪的名字,麦喀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非洲的某个国家。看得出这家超市刚开张不久,门前的花篮里依然有一些鲜花保持着原来的颜色。超市的生意并不好,偶尔有人从贴着“推”字的玻璃门走进去,然后再被吐出来。这个城市每隔几天就会有几家新的超市开张,同时也会有几家超市倒闭。这是很正常的情形。我站在路口,不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也许往哪儿走都不对。也许我今天出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努力回忆着我在安城走过的每一条街道,回忆着街道两旁的商厦和店铺。印象中安城根本就没有卖农具的商店。现在的城市就是这样,你想买一台冰箱很容易,但你却很难买到一根缝衣针。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人穿着雨衣,有人打着雨伞,而我却一脸茫然地站着,从头到脚湿淋淋的。一个操外地口音的男人向我打听到邮局怎么走,我胡乱地向右指了指。

我选择了向左,因此我必须横穿马路。在踏上斑马线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安兰的话。你会被撞得粉身碎骨。安兰是这么说的。我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一种对随时可能降临的灾难的恐惧浸透了我全身。是的,灾难随时都会从天而降,如同突然飞来的致命的暗器。灾难又总是不可抗拒的。车辆,道路和行人,这就构成了发生一起车祸的全部条件,就是在酝酿一起又一起车祸,至于什么时候发生,谁也无法预料。从这个意义上说,安兰的话不无道理。人们一直试图逃避灾难,却始终找不到逃避的方式。就像我此刻站在模糊的斑马线上,前后都是穿梭而过的汽车,我该向前还是向后,我不知道。一步之差可能就是一场灾难。我慌张。我踌躇。我后悔今天不该贸然出行。我的脚迈出去又收回来。一定有不少人在看我。执勤的交警可能也盯上我了。那些不得不放慢速度避让我的司机也可能在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我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往前走,但我的脚就是粘在原地跨不出去。

“叔叔,你怎么了?”一个小男孩停在我身边,好奇地望着我。

“噢,不,没事。”我仿佛突然从一场梦里醒来,逃跑似的跟着小男孩穿过马路。小男孩推着自行车,前面的车篓里放着几只毛绒绒的小鸡。

“你是盲人吗?”小男孩不放心地回过头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愁容。我摇摇头,指着车篓里的小鸡说: “你买的?在哪儿买的?”

“不是。”小男孩忧伤地望着那些小鸡,“是我的一个同学送我的,我妈不准我养,要我送回去。”

“你准备送到哪儿去?送给你的同学吗?”我拉着小男孩站到路边的电线杆旁。我注意到他眉毛中间偏右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黑痣。

“我想把它们藏起来,我已经找到一个地方。”小男孩神秘地想四周看了看。

我不想知道小男孩究竟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有属于他的秘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帮帮这个小男孩。“说不定我能帮你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我拍拍小男孩的头。

“真的?”小男孩变得兴奋起来。

我认真地点点头,领着小男孩再次穿过马路,回到我刚才走过的小巷。“你随时可以来看你的小鸡。”我拉着小男孩的手说。作为交换的条件,我把那块烤山芋留给了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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