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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逝
毛雨森

我把白天与黑夜的重复交替想象成斑马身上的条纹,在这些黑白相间的条纹中,我找到了时间,它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花花绿绿的直线。我们在这条直线的某一点上出现,奔跑,然后在另一点消失。时间不会流逝,真正在时间中流逝的是我们自己。



春天一到,我们就在门前的那块空地上忙了起来。这块空地有三分之一个篮球场那么大,我们以每年三百元的租金从房东手里租了下来。当初,为了寻找一处周围带有一片空地的房子,我们差不多走遍了安城的大街小巷,最后才在城南的一条偏僻小巷的尽头,找到这个让我们满意的地方。房东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他有三间房子。我们租下其中的两间,一间做厨房兼客厅,一间用来做卧室。老头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老头都住在儿子那里。他抽玉溪牌的香烟,穿着也很体面,看样子是个不缺钱花的人,但在房租问题上,他却一点不肯让步。当得知我们要连门前的空地一起租下来时,老头奇怪地打量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两个突然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怪物,然后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再加三百元。老头得寸进尺的要求让我们差一点儿放弃租房的打算,但最终我们还是在他起草的租房协议上签了字,因为那块空地对我们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首先要做的工作是除草。这项工作花去了我们整整一天的时间。几场春雨过后,地里的野草便一个劲地茂盛起来。本来被枯草覆盖着的地面,突然间变得生机盎然,鲜嫩的草色似乎将院子里的空气都映绿了。我隐约记得几种野草的名字,仔细去想,却又一点想不起来。看着那些柔嫩可爱的野草,安兰似乎不忍心下手。“不如就长草吧。”她怜爱地拨弄着草叶,好像在抚摸一个天真可爱的婴儿。不能说安兰的话没一点道理,但这时候的感情用事显然有些不合时宜。我们需要一块土地,需要在这块土地上的劳作,需要耕种和收获,这将是我们今后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她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选择城市的一隅在这里安静地居住下来,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安兰主意。其实我觉得我们更应该到乡村去。我们都来自乡村,但我们已找不到回去的理由。我们只能像某种声音,一种随时可能消失的声音,在城市拔地而起的高楼间飘来飘去。我在安兰的对面蹲下来,开始动手拔草。我们只有一把小铁锹,我把它留给了安兰。

土质很疏松,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就能将草连根拔起。我抖动草根,沾在草根上的泥土散落下来,许多细小的土粒飞溅到我的脸上,像一些冰凉的雨点。我的手上沾满草汁,黑乎乎的,猛一看就像戴着一副形状和颜色都很怪异的手套。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泥土和青草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我忍不住回忆起童年生活的某些片段。我开始产生幻觉。我不知道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与我以往的生活有什么联系,不知道这两者究竟哪一种是真实的。也许它们都不真实,我只是一个在虚拟的舞台上随着某种神秘音乐的节拍自由舞动的幻影。这种感觉很糟糕,它让我再一次对自己充满厌倦。我低下头来,目光落在因弯曲而高高耸起的膝盖上。膝盖是真实的,它正随着我的身体在晃动,我因此相信我的身体也是真实的。我站直身子,让身体尽可能地放松。安兰似乎已经进入状态,正埋着头拼命地铲草。事实上小铁锹在安兰的手里几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它锈得太厉害了,根本铲不断一根草。安兰双唇紧闭,每铲一下,就要皱一皱眉头。我一步跨出去,站在走廊下的台阶上,点燃一根香烟。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我刚好能看到安兰的背影。安兰地身体晃动着,小巧而饱满的屁股显得既紧张又性感。我想提醒安兰用手拔要比用锹铲来得方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我冲安兰的背影摇摇头,然后抬头去看远处的天空。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和煦的阳光和地面缓缓上升的暖意标志着春天已经到来。微风中有隐隐约约的油菜花香,这些花香来自不远处郊区的农田。在此之前,连续一个多月的阴雨天气让我们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安兰除了一遍又一遍地抱怨这让人倍感压抑的鬼天气外,就是躺在床上看那些似乎永远播不完的电视连续剧。我们有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房东破例借给我们的。有时我们也会在床上玩一种叫“跑得快”的扑克游戏,我因为对这种游戏毫无兴趣,总是玩得心不在焉。我的乐趣不在这里,我找不到一点能让我快乐的事情。安兰却很认真,每隔一会,她的手就要伸到背后去挠痒痒,顺便将手中多余的牌藏起来。每次安兰赢了,就要刮我的鼻子。安兰的手很凉,而她又喜欢用整个手掌抹我的鼻子。那种突然之间被某种冰冷的物体覆盖的感觉很不舒服。我埋着头,躲让着安兰伸过来的冷手。偶尔我会进行一次真正的反抗。我抓住安兰的手,将她按倒在床上,身体顺势压到她身上。我们就这样开始在乱成一堆的床单上做爱。我把安兰想象成一个与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女人,然后强行进入她的身体。“你这个……”安兰大叫着,但我已用舌头堵住了她的嘴。当我的嘴唇移开时,安兰喘着气说,“……强奸犯。”通常安兰说完这句,就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安兰似乎早已失去做爱的激情,而我与其说是在强奸安兰,不如说是在强奸我自己,因为我比安兰更没有激情。我机械地完成有关动作,让自己的身体瞬间变得空洞而又绝望。这时我的内心显得相当平静。我翻开笔记本,随意找出一篇只写了几个字的日记,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漂浮状态中,将日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们奇怪地认为好天气会给我们带来好心情。我们打开窗户睡觉,以便第二天早晨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窗外的天空。潮湿的空气漫进房间,带来附近一条小河里污水的臭味。我和安兰一边观察天空的明暗变化,一边猜测当天的天气。看到天空灰蒙蒙的,像一道几百年都没洗过一次的幕布挂在窗外,我们会同时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将散开的被子拢好,找一个舒适的姿势睡个长长回笼觉。如果天空又高又亮,我们会一致认为这一天肯定会是个大晴天。我们匆忙起床,边刷牙洗脸边在大脑中考虑一天的计划,但往往我们的计划还没来得及想好,零星的雨点便开始飘落下来。我们各自沉默着,无可奈何地看着雨越下越大,看着屋檐下的地面被雨点慢慢打湿。我们总感到有许多事情正等着我们去做,但在晦暗的阴雨天气里,我们找不到自己要做的事。我们的生活需要一个新的开始。我们一直在等待。现在,这等待已经变得遥遥无期。我建议安兰一起去旅游,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躲开这该死的阴雨天。我找来一张中国地形图,和安兰趴在床上讨论我们可以去的地方。我告诉安兰地图上的黄色是高原,绿色是平原,蓝色是海洋。安兰显然对颜色所代表的地形缺乏必要的想象力。安兰喜欢简单,而所有的想象都是复杂的,所以她从来不需要什么想象。安兰的右手在地图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蓝点说:“我们去这儿怎么样?”那是青藏高原上一个没有标出名字的小湖泊。因为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所以我们的旅游最终只能停留在地图上。但我们已经有点喜欢这样的讨论了。每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对着一张中国地形图度过的。我们试图养成习惯,将这样的讨论坚持下去,然而我们却意外地等到了一个晴天。

那天我们很早就醒在床上,似乎我们的身体对晴天的到来已经有了某种感应。天还没有亮透,我们还无法从天色上判断当天的天气。昨晚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天气可能转晴,但我们早就不把天气预报当回事,因为同样内容的预报电视里已不知播过多少次。房间里的温度很低。安兰从被窝里探出身子,将头一天晚上就准备好了放在床头的一杯凉开水一口气喝下去,然后下床去小便。每天早上空腹喝一杯凉开水,这是安兰的习惯。安兰说这样做对身体有好处。安兰只穿着睡衣,她活活抖抖地一路小跑奔向厕所。安兰还没来得及跑出房间,就突然指着窗外惊叫起来:“太阳!你快看,太阳!”

事实上安兰看到的并不是太阳,而是早晨的第一缕霞光。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我看到远处高达二十八层的新世纪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有一缕朝霞的反光。它飘忽着,闪烁着,像一团微弱的火焰,随时可能熄灭在四周残留的夜色中。

“起来,快起来。”安兰隔着被子拍着我的脚,对我无动于衷的反应流露出一丝不满。她已经开始穿衣服了。我在被窝里伸着懒腰,舒展着沉睡了一夜的身体。说实话,我不相信晴天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到来,但这时我的确看到朝霞已经映红了窗外的大部分天空。我伸手极不情愿地在枕头下摸索着寻找袜子,而安兰已经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了。

通常我们不吃早餐,这倒不是为了节约,而是出于一种习惯。安兰准备早餐,显然是因为上午我们要进行体力消耗较大的劳动。安兰为我煮了一碗面条,给她自己煎了两个鸡蛋。安兰不吃面条。柔软滑腻的面条会让安兰产生不舒服的联想。此刻,我的胃正可怜地蠕动着,那碗面条早已被我消化得干干净净。看看太阳的位置,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我琢磨着能不能在家里找到点吃的。记得三天前我曾将一块晚饭吃剩的馒头放在碗柜的角落里。我打开碗柜。那块馒头已经干硬得像块石头,不过味道还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它比原来的味道还要好一些。我啃着馒头,同时为自己到了一杯开水。外面传来安兰的叫喊声,我双手一抖,一些开水洒落到我的脚上,烫得我在地上跳了一下。

“马桥,马桥。”安兰高喊着我的名字,声音听上去有些急迫,给我的感觉是她正遭到某种意外的袭击,急切地等着我去救她一把。

和许多女人一样,安兰喜欢大惊小怪。我猜想安兰也许是看到了一条蛇,或者是其他什么小动物,老鼠,青蛙,甚至仅仅是一只金龟子的幼虫。我想不管安兰看到了什么,都应该等我啃完手中这块馒头再说,但安兰已举着一片草叶走了进来。“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安兰举着草叶,像举着一块古人遗留下来的陶片,“是马兰,我在院子里发现了许多马兰。”

那是一片椭圆形的草叶,四周有许多锯齿状的细小缺口。它的颜色是绿的,但因为过于幼嫩或者营养不良,边缘的绿色已经渐变成淡黄色。我不能确定它是否就是马兰的叶片。它也许是,也许不是,而只是一种与马兰的形状相似的其他野草。坦率地说,马兰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在回忆童年时代往事的时候,曾经跟安兰提到过马兰。在那个粮食紧缺的时代,春天里的马兰是我们的主要食物之一。我把这种吃在嘴里有点涩的野草描述成一种难得的美味。我特别强调了它的保健功能,说它是一种纯粹的绿色食物。安兰拉着我来到院子的东南角,在靠近院墙的地方,我果然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被安兰当作马兰的野草。

那天的午饭除了一碗青菜汤,餐桌上还多了一盘炒菜。那些被安兰当做马兰的野草绿油油的躺在盘子里,散发着一种古怪的香味,很诱人。安兰建议我多吃一点。她先夹了几根塞进嘴里,但她立即就捂着嘴走到垃圾袋旁全吐了出来。“你骗我,这不是马兰!”安兰高声抱怨着。说完,她又没完没了地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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