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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狗》节选

发布: 2010-6-25 17:40 | 作者: 齐家贞



       第三章   金利胜,你在哪里
       
       小时候在上海,星期日父母常常带我们去大舅舅家拜访,一去就是一整天,那真是孩子们盛大的节日。大人们的世界在楼上 ── 太太们打麻将,男人们玩桌球;我们小孩的世界在楼下的花园里。那么多孩子欢聚一堂,撒野狂奔追进逐出,尽情享受没有猫就是老鼠的天下,没有大人就该孩子们当王的好时光。
      
       我荣幸地被一位同我一样六岁大的皇帝选中做皇后,在众多的小女孩中,他独独选中了我,心里的骄傲与自豪让我高兴得手脚无处放。我美笑着坐在威风凛凛、鼻涕流出来打横捶的皇帝身边,把一朵花园里摘来的小菊花送给他,皇帝不收,他忙着发号施令叫文臣武将做这做那……玩累了,皇帝不知去向,皇后蜷在沙发上大睡。等到散席,她被抱进出租汽车。第二天天亮,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皇后梦已经无影无踪。这,当然连晨鸡初唱都算不上。
      
       中学,因为爱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和《草原》,我被充满人情人性的马车夫深深感动,闪过長大了要嫁给马车夫的念头。那只是沉浸在优美的歌唱里,是心底里无邪的梦,并非真实。
      
       事实上,长期不断的反资产阶级思想,包罗万象的反人性的宣传教育和苦行僧生活方式的提倡,使我们深信谈情说爱是肮脏可耻的罪恶,连提及“爱情”这个词也会使干净的灵魂被玷污。因为这个原因,我拒绝看苏联保加利亚合拍的大型宽银幕电影《爱情的传说》,哪怕有位女同学悄悄对我说:“齐家贞,这部电影好看得很,点都不那个。”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想自己好看,觉得想好看是脏思想,不愿意穿新衣服,有了新衣服也请同学穿得不新再还给我自己穿。因为这个原因,我崇拜独身,特别钟爱“齐和尚”这个绰号,初中高中,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叫,必定有我一声欣喜清脆的回应。因为这个原因,我视喜欢我的男生如敌,弄得他狼狈不堪高二下转学。
      
       尽管现在我认识到这是一种被玩弄的真诚,是人性可悲的扭曲,但我当时是真心的执着的。如果,我生活中没有出现诸如十年铁窗之类的灾难,如果,我被允许追逐自己中国居里夫人的梦想,在很大程度上,我将会是真正意义上的独身者。
      
       十年劳改出来,我,三十岁,没有交过男朋友,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人性其实是不能扼杀的,她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在深信谈情说爱是肮脏可耻的罪恶的同时,“罪恶”正在我心底滋生。
      
       在我自由精神未被暗算之前,像翻飞的蝴蝶在花丛中采蜜,我有过初恋,那是在心底里爆发,在心底里掩埋,无人了解,连我恋上的那个男孩子也未必真的知晓我心中的那段深情。
      
       这种似惊雷滚动,似波涛万顷,心醉如狂而又纯洁无垢的初恋,终生不忘,一生中很难再有第二次。
      
       他叫金利胜,是金伯伯金妈妈抱养的儿子。两口子是鞋匠,在和平路九十六号开了个皮鞋作坊,后来搬到我家楼上。兩夫婦婚后数年无出,抱养了金利胜八年以后,他俩意外惊喜地给金利胜添了个小妹妹金丽英。
      
       从我向金利胜请教一个地理课的问题开始,我就喜欢上他了,我觉得他也喜欢我,那时我十二岁,他也才十四。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表示爱慕的话,没有做过一个表示爱慕的动作,我们用眼睛使我们的心相通。
      
       他在一中住读,我刚刚考上二十一中念初一,他高我三个年级。那个时候,我们是富翁,青春就是我们的财富,我们有数不尽的明天,我们有做不完的美梦,我们有用之不竭的活力,我们有永不干涸的智慧。我们的使命就是笑,就是欢乐,就是自由自在地突发奇想,就是百无禁忌地口若悬河。有他在我心里,我每天有希望,每天有曙光,生命鼓起了风帆。我经常伏在窗口盼望,盼望他在窗下出现,在我的想象里,我用纸团把他击中,他假装恼怒抬头四处寻找,然后,眼睛有了歇息处,船舶进入了港湾,他发现了窗台上的我。
      
       每个周末和学校放寒暑假,我便焦躁不安地在他家门口转悠,盼望“无意中”被他撞见,他走过来主动朝我打招呼。我盼望与他一起去图书馆借书,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尽管“无意中”被他撞见的事时有发生,但一起去图书馆、电影院的事从来没有,我并不灰心,我们有明天。
      
       我经常同他一起打牌下棋,我的破技术想耍赖过关,从未得逞,我希望他放纵我迁就我让我一步,但是男子汉從來不搞这些小动作,我一点不生他的气。
      
       张戴玲(她父亲在金伯伯鞋坊里做活)对我抱怨:“我和金利胜本来是很好的,自从认识了你,他对我越来越冷淡。”
      
       喔,金利胜,你真棒。
      
       同街朋友王熙珍,黄学敏也说金利胜喜欢我,只要我在,他就建议大家一起打牌,没有我,找不到他的踪影。每次打牌,王黄都纠集一组,让我同金利胜当同伙,还幽我们一默:“你兩个是永久的朋友。”我假装翻白眼生气,心里却象喝了蜜。每当金利胜从学校回到了家,我就象野人整天不落屋,妈咪说我是个疯姑娘。
      
       没人知道,他在我心中掀起的波瀾,我对他深切的思念和幻想自己舍弃一切去追随他,甚至后来在監獄的歲月里,我怎样在期待与怀恋中与他共度。
      
       三年过去,我也考进了市一中,他前脚出,我后脚进,他因成绩优异,被市一中保送入“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一中,不仅因为她在全市的好名声令我引以为豪,更因为金利胜曾经在此就读使我倍感骄傲。在校庆展览会上,我一眼就看到有他在内的那张师生毕业合影,眼睛瞧着他竟舍不得移开。我不能忘记这位健美敦实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他极富特色的腼腆的笑容和那双温驯含蓄的眼睛,以及他在我面前局促不安的窘态和从来不以让棋让牌向我讨好卖乖的做法,我也不能忘记他对金妈妈金伯伯的恭顺孝敬,和对他妹妹金丽英的关心疼爱。
      
       那时候,我最甜蜜幸福的差事就是为金妈妈金伯伯念金利胜的成都来信,以及为二老代笔给他回函。每封信的结尾,我都一无遗漏地写上“齐家贞向你问好”暗示他,这是我的笔迹,请看,我的字写得不错吧。每封回信的最后金利胜都决不忘记“代问齐家贞好”,让我知道,他看懂了。他来信,画他寝室的平面图,画他的书桌,他的床,写这写那,我认为,那也是在同我交谈,我的灵魂似乎已是他家庭的一个部分。我生活又多了一椿乐趣,那就是盼望他的来信。
      
       读完大学二年级,五八年夏,金利胜突然卷铺盖回了家,说是身体不好退学了。后来才听说是学院嫌他出身不好,父母是资本家,保密专业不适合他,“劝”其退学。经过五七年反右,自认为对知识份子优礼有加恩深似海的毛泽东对他们的“翻脸无情”,“恩将仇报”极為耿耿于懷,五八年,“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喊得更加响亮,大学招生人数突然大幅缩减,许多成绩优良出身不好的学生被拒之门外,一中的宾敬孝、伊明善就是实例。同时,也从大学里清除了一批“政治上不合格”的学生,以“纯洁”校园,打击知识份子气焰。这场“阳谋”,把金利胜似锦前程断送。
      
       不久,金利胜去了北碚缙云山当农民,回家来脸变得黄肿烂熟,人好象被染过了色。后来,我高中毕业,也在家闲耍,两人同样前程茫茫,看不到希望。
      
       我们已经长大,他二十,我十八,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数年来深藏于内心的感情包裹得更紧,彼此间似乎在心照不宣地刻意保持一段距离,不轻易接近。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清楚我的母亲和金妈妈是否察觉出我与他之間特殊的好感。母亲有一次请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金利胜进来聊天,她开玩笑说:“我把家贞也送到你那里去,怎么样?”我心里好喜欢,我愿意跟他去受苦,和他一样把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染成黄疸病颜色。金利胜赶快回答:“不要,不要害她,那里连饭也吃不饱。”他对我讲了不少农村的苦况以及农村干部的霸道,我觉得他胆子好大讲话好反动,吓他:“你乱讲话,诬蔑政府,我要去派出所告你,他们会把你关起来。”出乎意料,金利胜说:“你告我,我不怕,全部否认,一个字不认帐,他们能把我怎样。”我很吃惊,讲了的话怎麽能不认,深感男生头脑聪明,女生望尘莫及。
      
       后来金利胜去了上海附近较为富庶的崇明县农村,在那里,他起码可以多吃几斤粮食,不必每月拖累父母接济。离开重庆,他没有向我告别,没有留给我一句话,似乎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我固然伤心失望,但是,他心中的愤懑与不平,他的比我周密复杂得多的思考,他为自己的将来孕育的计划,他用智慧向命运的抗争等等,都是我这个头发长见识短,超级幼稚的女孩子不可理解和难以企及的。当时,有几个人有本事,能够把户口从重庆乡下迁到上海乡下?别说跨省,就是市内不同派出所之间的互迁也有数不尽的理由要盘查,几多个图章要盖齐,最后,还可能不准迁徙。我无条件地原谅金利胜对我的回避和忽視,完全支持他的决定。
      
       无论如何,在我心里喜爱了八年的金利胜,今生今世是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的了。我深信,在他的心底,他也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个眼睛明亮,性格活泼,歌声清脆,天真无邪,有两条粗重长辫子的女孩子了。
      
       我把金利胜也“带进了”监狱。每次想到他,我仍然会激动,我但愿自己那时也去了北碚农村,同他一起到了崇明。我想象他听到我坐牢的消息后,是怎样的震惊怎样的伤心,我希望他会不顾一切地等待我十三年,就像我们听过的那些最美最感人的故事一样。假如真是这样,刑满出狱后,我一定要把我的心,我的生命奉献给他。我甚至在梦中同他一起观看了乌兰诺娃(苏联芭蕾舞功勋演员)的《天鹅湖》,醒来后心里还满溢着幸福。
      
       一个炎热的夏天,五队几个男犯到三队有事,等在操场坝上。他们个个高大魁梧年轻英俊,上身一丝不挂,下面只穿了一条短裤叉。坚挺发达的胸脯,浑圆壮实的肩膀,四肢肌肉厚实丰隆线条起伏,整个躯体从上到下饱和着力,烈日把他们古铜色的皮肤照得闪闪发亮,他们的眼睛闪射出青春的光芒。看着这幅图画,你似乎看到生命的活水在他们躯体里奔涌、看到了伟大青春无坚不摧的力量,你會惊叹一种莫名的伟力把人世间所有的美收融于一身 。他们是一群英雄,是旷世奇迹,是古希腊群雕的再现,是一组男性永恒的颂歌。
      
       那是中午出工前,女犯們全在監房里。
      
       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女犯们不分老少争先恐后從牢房蜂涌而出,一层层的人,墙似地驻足在大门口,朝这几个男犯凝神观望。男犯们惊呆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接受女犯们赞美的目光。有几个年轻女犯赶快冲回寝室,换一套鲜亮的衣服,再钻挤到人群的最前面。
      
       三中队女犯被眼前上帝的杰作折服了。
      
       我突然记起读过的一个短篇,讲到外国某监狱里,男犯们用暴动迎接春天。他们透过铁丝网看到外面春意盎然中亭亭玉立的金黄色野花,联想到金黄色头发的女人。野花在春风中摇曳,婀娜多姿,好象千百个女人在朝他们频送秋波,在等待男人的亲吻。男犯们春情爆发,再也不能忍耐,集体冲出牢门去拥抱“女人”了。
      
       我也站在人群后面,垫起脚尖欣赏这组古希腊雕塑,它像电影定格成了我永久的记忆。这个特殊的时刻,女犯们并未暴动,但是她们怦然心动了。
      
       我猜想,几乎每个女犯都会联想起自己心目中的那一个,杰作。
      
       我想起了金利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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