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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狗》节选

发布: 2010-6-25 17:40 | 作者: 齐家贞



       我终于被释放回家,见到了我长别的亲人,母亲和弟弟们。
      
       我不允许自己刚回来就马上去别人家。经过难耐的几天等待,我急着去三楼看望金妈妈,这也是一个老是牵动我思绪的地方。走上楼梯口,我心中升起了难以名状的惆怅和些许的惊慌,终于,我跨进了已经十年没有进去过的房门。
      
       房间里少了人少了东西,显得过于冷清简陋,恰似金妈妈清癯消瘦的面庞。十年的辰光使房间四壁更加陈旧灰暗,天花板凭添了不少漏雨留下的水印,房间里只有两张床,住着金妈妈和金丽英。金伯伯“自然灾害”时,以十分之一的低价把一生积蓄的几千元公债换成几百元纸钱,从朝天门走到和平路,几千元公债钱吃得一分不剩,后来回去上海死在老家。
      
       从房间的陈设看,金利胜连影子都没留下,说明他离开后再也没有迁回重庆。
      
       和金妈妈清聊一阵后,我站起来查看墙上的照片。这个一尺见方的相框,十年前就挂在这里,里面密密麻麻嵌着许多小照片,我早就对它们了如指掌,其中有一张金利胜的二寸高中毕业照,那时我经常在这里同他相会。现在,多数照片已经发黄,有的甚至发花人影依稀。我在相片群里迅速地寻找着,眼睛一遍一遍仔细地查看,终于失望地发现,他不在这里。这个发现令我不胜惊奇,难道他去了崇明变了心,不认这个抱养他的家庭?但是,我了解金利胜,他绝不是这种人。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任何别的“难道”,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从这里消失。
      
       我开始询问金妈妈关于金利胜的消息,发现这个话题很难继续下去。金妈妈的回答始终是两点之间的直线,短得不能再短。“金利胜好吗?”“他好。”“去崇明后,一直当农民?”“喔,不。参了军,入了党,当了军官。”含着隐隐的母亲的骄傲,唯一一次多讲了几个字。“安家了吗?”“是的。”“有孩子了吗?”“两个。”她的声音暗淡下去。我有点失望。失什么望,我问自己。难道我希望他兑现一个未经表明,又无承诺的爱情?十幾年过去,难道我希望他還是单身,像我想象的那样等待我刑满归家?“他现在生活得好吗?”我问。“好,好。”至此,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金妈妈用她最大的努力掩盖她对我的敷衍,这个问题好象烫嘴。后来,我向金小妹打听过几次,二十多岁的她,似乎还是十岁,总是回答:“晓得的哟,他们大人的事情!”
      
       毛泽东死了一两年后,我才从某人嘴里探听到金利胜的一点下落,金妈妈金小妹仍然守口如瓶,此人是谁,我完全回忆不起,只记住了事情。
      
       金利胜参了军,入了党,当了军官,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他得到了领导的高度信任,一直在新疆部队工作。
      
       可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有他的计划,正按照这个计划一步一步实现着。好象修宝塔,长久艰苦卓绝地,一层一层修上去,就要修到最后那层尖顶,他出事了。
      
       这一次,金利胜没有胜利,他想偷越国境,在新疆与苏联的边界线上,他被子弹击中,倒毙在血泊里。
      
       生命在这里只是数目,十个,五双就数了。但是,在金妈妈、他亲人和我心里,金利胜是独一无二、无人可以替代的,这个惨剧留下的悲痛永无尽期。
      
       听到这个消息,我惊吓得很久很久不能讲关于他的话题,就象金妈妈、金小妹很久很久不能讲关于他的话题一样。
      
       傍晚,我爬到和平路房子的顶楼,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因为房子陈旧漏雨,房产公司图省事,把四楼拆除,然后用一层水泥把整个四楼覆盖,水泥上铺了瓦,埋葬了我们昔日晾衣服夏天洗澡戏水的阳台,埋葬了平时煮饭洗衣冬天当“澡堂”用的厨房。我站在楼梯的最后一级,默视房顶,与其说是在凭吊逝去的儿时的欢乐,不如说是在回忆我和金利胜在这里度过的短暂而难忘的快乐时光。
      
       我又惊喜地看见他和金小妹坐在矮凳上,从小桌子上端起盛满金银花水的小酒杯,你一杯我一盏热情地痛饮,为的是金小妹头上长满了痱子不肯喝水清热。我记起一个月光如水的夏夜,我同邻居好友廖曼蒲在阳台上洗澡玩水,被隔壁举过墙头的“小鬼”吓得大叫救命,金利胜闻声走到半楼被我俩“不准上来”的吼声止住,只得派金小妹打头阵调查究竟。原来是被我和廖曼蒲的欢笑声和泼水声吸引的邻居,把他六个月的婴儿举过墙头分享我倆的欢喜,害得我們一场虚惊,并且落得金利胜嘲笑的“胆小鬼”的下场。我还如梦如幻地回忆起,那次,他靠在厨房那个用门板做的案桌旁同我讲话,陪我洗一脚盆脏衣服。我们讲呀讲呀,学校呀、读书呀、同学呀,好象有台永动机在肚子里鼓动,衣服洗完了,话永远讲不完。一贯懒惰不肯帮妈妈做事的我,多么遗憾脚盆里没有一粒“夜明珠”,放在米缸里米永遠是滿的,放在腳盆里一件衣服洗完又长出一件来。
      
       有一次,我俩争论埃及电影《忠诚》,我说那个男主人公毫无根据地怀疑他妻子的忠诚,他的妻子是为了他,男的都不好。金利胜急了,不是的不是的,他握住我的手,把它折到我背后,我的身子和他的身子突然只相隔两寸远,他吓得马上把手放了。后来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后悔,为什么我没有顺势倒进他的怀里,愚蠢地错过了今生唯一一次亲近他的机会。如果我当时这样做了,事情开了头,我或许就有足够的勇气追随金利胜去北碚缙云山农场,再一起逃到上海崇明岛。有了我,他就可能不参军不入党不去新疆送死,有了他,我可能就不去中国的“敌占区”——廣州,不入狱。我俩的命運可能就完全變樣,就象阿基米德说的,如果有足够长的杠杆,找到恰當的支点,我们就能把地球举起来一样,金利胜和齐家贞兩个人就可能把地球举起来而不是双双被地球压死。
      
       唉,命运,烛照一切的命运啊。
      
       我想,我一个人一定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夜雾冷气升腾起来。这个被废弃被遗忘的“四楼”,蛛网累累,尘埃满布,两边与邻居阳台相隔的旧栏栅,木条腐坏,东倒西歪,在雾气缭绕中形状可怖,鬼气森森。我感到冷,也有点害怕,想赶紧下楼。可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希望金利胜在这里向我显灵,就象哈姆雷特的父亲在霧氣里显灵,告诉儿子他死亡的真相。我突然感到很紧张,鼓起勇气,默默請求金利胜,你出來呀,告訴我,这些年来你到底想了些什麼,到底做了些什么,你生命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這麼年輕已經不在人世……
      
       金利胜,你在哪里?
      
       他,没有出现;我,还在等待。
      
       二十年之后,金妈妈已经不在人世,金小妹也已年近半百,她终于开口讲了如下的故事:
      
       记得五十年代初,政府发起打“老虎”(三反五反)运动,因为父亲解放前是皮鞋小业主,被划为小资本家,属于被打击的对象,那时我只有三岁。有一天,许多人冲进我家砸家具,连地上的楼板都被一块一块地撬起来,他们以为楼板下藏有金银财宝。我吓得蹲在房角发抖,哥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大我十岁左右),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望着这群恶棍。这群人什么也没有抄出,就押走了爸爸妈妈。家里一片狼籍,哥哥对我说:“这里不能住人了,这帮坏蛋可能还要来,你跟我到学校去吧。”这样,我随着哥哥乘了一辆马车到了市一中。他上课,把我藏在寝室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这帮人把爸爸妈妈放回来以后,哥哥才把我背回家里。哥哥读书成绩非常优异,一中毕业后学校保送他进了四川成都电讯工程学院,通知书寄到家时,许多邻居前来祝贺,称赞哥哥聪明有才华,将来前途无量。
      
       由于目睹社会阴暗面太多,对社会有看法,五七年大学开展反右斗争時,哥哥说了过激的言语被打成右派,校方勒令他退学,后来下放在四川某县农村劳动改造(具体地名忘记了)。当时正遇三年自然灾害,饿死许多人,哥哥在农村吃不饱,他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强烈愿望。哥哥原籍上海,亲生父亲姓王,六个月就抱养给我家,由我父母抚养他长大成人。于是,他设法改名换姓,隐瞒了他的右派历史,逃离重庆,投奔他上海的亲戚。不久,他报名参军,分到新疆某机场服役。经过几年的奋斗,他由一名普通士兵晋升为连级干部,加入了共产党,并娶了个上海姑娘,生了两个孩子。
      
       这一切只是通过哥哥在重庆的一位表姐告诉我们的,她当时在重庆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工作。因为哥哥隐瞒了他的历史,又担心将来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会连累我们这家人,因此,自从他逃离四川农村后,就没有直接与我们联系了。哥哥很爱也很挂念我们,有时寄钱寄信或者寄包裹,都是化名王XX寄到他表姐处再转交给我们。
      
       文革期间,哥哥写了一张所谓的反动标语,内容是针对林彪和毛主席的,同时在标语上插了把刀。部队查得很紧,哥哥预料难逃厄运就自杀了,他的妻子当时正带着两个孩子回上海探亲。哥哥死了半年之后,部队才通知他在上海的亲属。
      
       听完讲述,我问金小妹,可是我听说你哥哥是被枪杀在中俄边境上的,她说她也搞不清楚,哥哥的死,始终是个謎。
      
       说金利胜自杀,这事太不合乎他精细的头脑和不妥协的叛逆个性,我不相信!
      
       他胸有韬晦,做事有勇有谋进退有据。如果说过去单身一人时他不甘心坐以待毙,运用自己的智慧与魄力逃离农村,改写历史,向不公的命运抗争,那么,十年之后,他有家有室有责任有牵挂,他就绝不会草率行事在前,轻生自戕在后。
      
       倒是我听到的说法,更符合金利胜性格的逻辑。
      
       如果他明知事败后唯一的出路是自杀,那金利胜就会按兵不动,继续戴着他优秀党员的假面具,等待另外的时机。他这次有胆量摸老虎屁股写反标,敢于在毛林的名字上插把刀,他就会未雨绸缪考虑好东窗事发后的各种对策,以及对家庭後路作出安排。金利胜的俄语很好,又身处中俄边境——十年前他就选定的出逃之地,为什么在事情可能败露之时,他不鋌而走险朝苏联奔逃搏一条活路,而是放棄生路選擇自殺?
      
       這不是金利胜。
      
       金利胜已经消失了,他已無法告訴我們事情的真象。他可能死在边境线上,也可能死于刚刚从家里出发的路上,甚至就死在他自己的家里……他可能遇到不測,反標之事敗露后,他的出逃计划被觉察被检举,或者别的什麼理由……無論發生了什麼,反正我相信,金利胜会困兽犹斗,他絕不會用自己的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認為,金利胜是被杀害的,杀害之后他們再宣布他是畏罪自杀。七十年代早、中期,在放个屁也要保密的部队里,一个解放军军官要叛逃,而且是去他們当时恨之入骨的敌人——苏修那里,這简直是罪恶滔天,非扼杀在摇篮里不可。他们对金利胜下了毒手,在共产党的历史上这类事不是绝无仅有,而是屢見不鮮。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死了半年之后,部队才正式通知他在上海的家属。
      
       是不是这样?金利胜,你自己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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