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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狗》节选

发布: 2010-6-25 17:40 | 作者: 齐家贞



       两岁了,它极有兴致地在纸上涂画,这不分明有阿拉伯数字混在里面。我的孩子是天才。
      
       三岁了,作为一个独立人,她有了头脑和意志,要走向社会——她要入托了。
      
       我弯下腰,盯着孩子的眼睛:“欣欣,你吃药哭吗?”“不哭,我不怕苦。”“你打针哭吗?”“不哭, 我不怕痛。”“现在进幼儿园,先要检查身体,抽你的血化验,你哭不哭?”“不哭,我勇敢。”“真的?”“我说话算话。”孩子答得很干脆。我痛恨言而无信,我对她反复强调说话要算话。
      
       轮到柳欣抽血了。护士让我把她的头从一尺见方的窗口平放进去,然后她用两个手指在欣兒颈静脉处触摸:“喂,你哭吧,哭了才找得到血管。”欣儿好象没有听见。“喂,你啷个不哭?不哭找不到血管!”还是没有声响。“这个娃儿才扯耶,我要杀你,你还不哭?”欣儿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依然保持沉默。无奈,护士只好用碘酒在她颈部涂了一圈,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时间没到,她会哭的,到底只有三岁呀。
      
       粗大的针头扎进肉里去了,没有回血,护士把针头退出来换个方向扎进去,退出来换个方向再扎进去……欣儿还是纹丝不动。可那反复地在她肉里戳来戳去的针头,针针戳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发痛,我的头昏眩,二月份大冷天,我周身吣出毛毛汗。想不到今天抽血要求孩子哭!哎,我预先的工作做反了。是妈妈不好,妈妈让你受苦了。
      
       血终于抽好了,欣儿用微笑的眼睛对我说,妈妈,我说话算话了。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把嘴紧紧贴在女儿的面颊上,孩子啊,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起步了。妈妈为你自豪。
      
       ——上面只是节选。想不到这篇普通的散文受到普遍的赞扬,同学说这是生活的厚积薄发,老师评語:“像你这样感情丰富的女人,早就应该做妈妈了。你是幸福的,你女儿是幸福的。生活啊,多么美好!”
      
       至此为止,我生命中唯一的快乐就是我的“相似形”。
      
       我自己很不讲究穿着,一来是穷,二来是习惯,穿好了好看一点,我反而不自在,倒是穿得像叫花子,连小偷都怕我会偷他们,我反倒感觉舒坦。女儿长得很可爱,大黑眼睛水汪汪的,圆脸蛋红润润的发亮,笑起来有点甜,有一股女孩子的娇媚,性格也很温顺,这一点,令我很满意。对女儿,我要她漂亮,我要她穿得光鮮。
      
       自从有了她,我愿意花些时间去商店游逛,观察研究童装式样,买几尺价格便宜图案富丽的布料,自己设计剪裁,缝制出商店里没有卖的与众不同的女儿装,我要我的女儿从里到外都超群出众,穿的衣服不光是时髦,而且闪烁着智慧。我一直都在忙累,也一直都在穷困,所以女儿不能套套都是好衣服,破旧的也不少。故而,欣儿有时穿得像高贵的公主,有时穿得很一般甚至寒碜。
      
       我没有许多钱,我还是要为她买玩具,每种玩具既要好玩好看又要启发智力,当然,还要便宜。我给她买中国省市自治区拼图,她一面拼一面念它们的名字,很快就知道哪个省在哪里,哪个自治区在何方了。我给她买动物六面图积木,她自己想出好主意,抓住每双眼睛,再以眼睛为中心扩展开去,拼图的速度快得惊人。我给她买洋娃娃,她像小母亲小老师对洋娃娃施展温情,讲故事,教她饭前先洗手,过马路走横道线。我把陪伴我们童年成长的故事书介绍给女儿:白雪公主,灰姑娘,青蛙王子,睡美人……加上这里那里看的电视电影,于是,就有了母女如下的交流:
      
       妈妈,你和爸爸结婚没得?结了。那爸爸是国王,你是皇后了哟?是的。那你是不是狠心的皇后,要毒死白雪公主?
      
       妈妈,啷个《骑在马背上的幽灵》电影里那个人这么丑耶?不晓得,有的人天生好看,有的人天生丑,就像妈妈长得丑一样。妈妈不丑,妈妈不丑,妈妈不胖也不瘦,长得像灰姑娘一样。非逼着我承认像灰姑娘一样好看,否则她蹲在地上不走路。
      
       也有一些大人很難回答的問題。媽媽,啥仔叫重要?無言以答。是不是在字下面劃杠杠呀?媽媽,這麼多人,是從哪里來的?是從房子里走出來的。我曉得,我問你,他們是哪里……是從猴子變來的。你是猴子變的呀,我也是猴子變的呀?
      
       我给她买许多连环画小人书,《西游记》、《木偶奇遇记》、《青蛙王子》……欣儿五岁生日的礼物是连环画《海伦?凯勒》—— 一个聋哑女孩成为世界闻名作家、教育家的故事。特别是我狠心花大钱为她预订的世界名著连环画儿童版,中国是第一次发行,精致的图画优美的故事把欣儿深深吸引,世界名著使小女儿大开眼界。
      
       母女俩谈话的内容从《白雪公主》,经过幼儿文化长廊走到《悲惨世界》……妈妈,啷个冉阿让要偷别个的面包?妈妈,珂赛特没得洋娃娃耍呀?
      
       一个晚上,我安排欣儿睡了,自己忙着复习功课,传过来她自言自语的声音,以为她在给洋娃娃上课,没理会。过了一阵,听见她在哭,哭得挺伤心。进里屋,发现新被盖被她眼泪浸湿了一大滩,浅藍色变成了深藍色。我很吃惊:“你在做啥子?”“妈妈,”她摆着小手说,“你不要管我,我在编故事,你去看你的书吧。”我问:“啥子故事?讲给我听。”她不肯,一个劲催我走。最后,我们约定,等她的故事编完了再告诉我:“我帮你寫下来,再念给你听,好不好?”她高兴了,好。
      
       “我是个公主,王子很爱我。后来,王子对我不好了,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公主,那个公主是个假公主,是坏人。我很着急,告訴王子那個公主是個假公主,他就是不相信。我很伤心,一个人走到海边跳水自杀。王子赶来把我救了,他把我抱在手里,对我说,我们回家吧。我说不,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永远不回来了。后来,我走了很多很多路,找到了唐僧,我要求他收我当徒弟,一起去西天取经。唐僧说不行,我已经有三个徒弟了,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我说,唐僧,你要我,不要猪八戒嘛,他一点都不讲卫生。”她独自编故事编了近一个半小时,等到讲给我听,缩了大半水。两岁时她讲故事什么狼啊象的只有单字,现在讲的虽然有点七拉八扯,倒也初具规模,有点匠心独运了。
      
       无论周末假期或者平时晚上,只要欣儿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满怀喜悦地端出大纸箱,里面的书和玩具够她忙数个小时,一点不打扰我。有时候,晚上我得去夜校听课,她一个人在家,什么时候吃水果,什么时候撒尿上床,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记住,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我临走叮嘱她。结果小舅舅来,她也不开门。有一次她睡觉,我留了个条子:“欣儿,妈妈和三舅妈看电影去了,你起了床自己耍,我们很快回来。”纸条上压了个小苹果,这是我俩第一次文字交流,她大致能读懂,五岁。
      
       我总爱抽点时间给她讲故事,常常一面编一面讲,讲完忘完。如果碰上她当天不乖,比如去三舅舅家和邻居小朋友吵架,被我們批評后她发脾气,把切成片的广柑放到茶杯里,手伸进去乱捏乱挤……我就讲她的故事,把名字改成柳精。讲完了,欣儿认真地说:“柳精跟到我学。”
      
       母女俩一起照镜子,我说我认为我比你好看,她说我认为我比你好看,我说你比我黑是煤炭公主,她说我比你白是白雪公主。她说你原来像我现在不像我了。我问为什么。她说你原来的脸像我一样红,现在不红了。坐在巴士上,她拼命亲我,亲了左边亲右边:“妈妈,我好喜欢你呀!”“莫在外头亲,回到家里再亲。”她想了一陣,“家里,家里好黑哦。”
      
       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她要同我换名字:“华华,中中,光光都姓齐,我啷个姓柳啊。柳要流汗(柳与流四川話同音)。我要姓齐,我们两个换个名字嘛,你叫柳欣,我叫齐家贞。”我说好啊,从现在开始,你叫齐家贞,我叫柳欣,你是我的妈妈,我是你的女儿了。她只想换名字,没想过要换身份,所以当我喊“妈妈,妈妈,我肚子饿了,要吃饭”时,欣儿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她把玩具端出来,用小茶壶倒了点水在杯子里让我喝。我说:“妈妈,我不渴,不要喝水。我饿,我要吃饭。”相信这几声妈妈把她叫得心乱如麻,她急忙往四周望去,脸上现出孩子们永远不可能有的焦虑与痛苦。终于,她承受不了当妈妈的重担,哭出声来:“妈妈,我不要当妈妈。”我一把搂住还在哭的她,笑得止不住,心疼地说:“柳欣,这是假假的,不是真真的呀。”
      
       終生难忘的是母女俩雨中行的一幕。
      
       八二年元旦假期,假期就是我打游击之期,我带着欣儿去白象街呆几天,就是兴国提前强占继而分配给他的那间通用厂的房子,平时由父亲和安邦住。
      
       半路上,突然变天,欣儿通常都是自己走路,急风骤雨令她站立不稳,我把她背在背上,打开折叠伞,叫欣儿帮忙撑住。我说:“柳欣,你把伞拿稳,莫让雨把我们打湿了。”她在风雨中用双手努力撑着伞,我艰难地在逆风中移步。突然,雨伞栽下来盖住了我的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此恶劣的气候,别说不满两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伞在手上也会偏来倒去控制不住。我说,“柳欣,你把伞拿直,我看不到路了。”我把腰弯得很低,一只手把她托住,以防她从我背上滑下来,另一只手把伞稍微拨高一点,勉强能看路。
      
       雨太大了,雨水从伞尖沿着伞柄漏下来,欣儿一双小手上满是铁锈水,滑叽叽的。只见她一脸紧张,拼命要把伞拿直,风实在太野,雨伞数次盖住我的头使我寸步难行,又数次调整好,再多移几步。欣儿一定是没有气力了,伞给风从她手里刮跑了,翻了几个跟斗暂停在马路中间。我放下欣儿,急着去追雨伞,伞追了回来,欣儿却被风刮倒在地上,打着滚爬不起来。我赶紧把她背起来,干脆把伞收了,任凭疾风暴雨冲打。欣儿双手紧紧挽住我的脖子,头睡在我肩上,一声不出,一种孩子对母亲的信赖。雨水从我们的头顶冲下来,灌进衣领,順着身體往下流,灌进鞋子,再扑哧扑哧从鞋头挤出去。
      
       母女俩成了落汤鸡,冷得嘴唇发紫,不停地颤抖。
      
       我觉得我把欣儿带到这个世上让她和我一起受罪,我这只大红狗拖着个小红狗没处搁放,连个遮风避雨之地也无法提供,心里好酸痛,忍不住泪直流。风大雨疾,路上几乎无人,我乘机悶聲痛哭。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小瀑布似地从脸上往下泻,我得不断腾出手来把眼前的水幕刮开,辨认路。背在背上,差两个月满两岁的欣儿一脸惶恐,自始至终没有哭闹,没有吭声,她被无情的大自然吓坏了,第一次经历着人与自然的搏斗,顽强地与妈妈配合。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孤独,我有我的相似形,不只是我在承担她,她也在承担着我,不只是我在滋养她,她也在滋养着我。不是嗎?如果沒有她,我的生活將永遠殘缺,我能不能像现在这麽顽强呢?
      
       大红狗小红狗风雨同舟,大红狗小红狗甘苦与共,活得固然凄苦,但,希望在前头。
      
       不久,我在日记里发誓:我不相信齐家贞永远过这种破败的日子,一无所有(没有住处,连箱子都没有一个)。我要咬紧牙关挺下去,奋斗十年,彻底改变面貌。为了小红狗,为了大红狗。       
      
       五年后,我真的实现了誓言——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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