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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狗》节选

发布: 2010-6-25 17:40 | 作者: 齐家贞



      第十七章   我和相似形
      
       很早,我就认真读了日本人木村久一著的《早期教育与天才》这本书,她是一位母亲。书上说:“天才的遗传比肉体的特征遗传要少得多”;“对子女的教育必须同孩子的智力曙光同时开始……这样做的结果,一般的孩子都能成为不平凡的天才,”“讲故事不仅能使儿童扩展知识,同时,也丰富语汇。”木村久一还强调:“教育开始得越晚,儿童能力的实现就越少,这就是儿童可能能力的递减法则。”
      
       我永远记得一中教室黑板正上方那句名言:天才在于勤奋,聪明在于积累。
      
       我要为欣儿变得勤奋而自己首先勤奋。我不能指望她一定成为天才,但她一定不要成为蠢材甚至废料。
      
       柳其畅认为:小孩子只需要吃米汤吃米饭就能长壮,诸如讲究营养之类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至于早期教育那更是荒谬。他说早期教育是兴(搞)的烂章法,讲故事是养的坏习惯。欣儿请爸爸教她认字,他说你各人去耍。他对欣儿说:“你是爸爸的乖幺儿,要帮爸爸做事,不要喊爸爸给你讲故事。”欣儿用扫把在地上抓了几下痒,认为这就是帮爸爸做了事,而且真的从此不扭爸爸讲故事。
      
       欣儿的早期教育责无旁贷落到我一个人身上。
      
       为了让欣儿学写字,我教她先学拿笔,她在纸上乱涂鸦,医生说两岁的孩子注意力只能集中十来分钟,她竟有兴趣画了超过半小时,别人不吃惊,我当妈的吃惊不已。不久,我开始教欣儿写阿拉伯数字。1和10比较容易,稍难的我分几步走。2字,我写好上半部,她填下面的一横,然后我写下面那横,她填上半截,最后让她把整个2字写出来,3、4、5也这样教,很快1到10,10到100全部会读会写了。我给她打95分,她自己在旁边写个100,下面画两杠。
      
       我把皮鞋盒子剪成小方块,父亲漂亮的毛笔字派了用场,他按我的要求为欣儿写方块字。我觉得对孩子,单个字太抽象,不如教简单的句子。针对欣儿讲“这个米汤好重呀”,“这片树叶好年轻”,我注意使用准确的字词。我写:“花儿红”,“草儿绿”,“山上有树”,“太阳升起来”,“下雨了”……她理解短句的意思,一个一个单字很快会认了,还能排出这些短句,短句多了,她能调遣单字块排出新句子,多教几个生字,又可以多排出新句子,像变魔术不断变出新东西,欣儿学习兴趣高涨。每次我去严妈家,她就兴高采烈地搬出装字块的盒子,单个地认,再一句一句摆给我看。她宽阔的前额充溢着智慧,眼睛里闪出清澈的光辉,小手指头在字块间舞来舞去,可爱极了。
      
       “妈妈,我会画画了,小毛叔叔教我的。”这边是太阳,那边是月亮,中间是星星(三角形),下面站着个小孩,手脚像四把蒲扇。她在小人脸上打了几个麻点:“她哭了,她想妈妈。”
      
       柳其畅戴深色方框眼镜,小欣儿凡是在报纸画报上看见戴这种眼镜的人,都指着他拍着小手喊爸爸。严妈家里的人开玩笑:“你给妈妈找这么多爸爸,她忙不忙得赢哦。”一次去严妈家看欣儿,她木木地望我一眼,伏在床上哭起来,我烫了头发变了样,她以为原来的妈妈不见了。
      
       每一次去了,我都不想走,每一次走了,马上又思念起她来。我多么希望放下生活中繁杂的一切,只同她在一起。同她在一起,我才有活着的感觉。
      
       我们赞赏德才兼备,假如德与才无法兼备呢?我看德比才重要,有才无德往往很可怕。
      
       在严妈家里,他们一家三口都很宠爱柳欣,欣兒皮膚有點黑,他們叫她黑妹。夏天吃西瓜,把最大的给黑妹,他们自己吃小的。被我发现了,我请严妈不要这样做,给她吃最小的,哪怕吃的块数比别人多,也要让她记住大人吃大,小孩吃小的道理。后来,每次吃西瓜,欣儿都说严爷爷吃大,严婆婆吃大,毛毛叔叔吃大,小妹妹吃小。每次,我买了水果什么的,除了训练她识别大小,也要她懂孝道。买了一串鲜桂圆,让她先分辩出大小,妈妈吃大的,妹妹吃小的,妈妈吃大的,妹妹吃小的……我是狠着心吃大的,按照心意,我愿意吃小的,欣儿吃大的,我愿意不吃,全给欣儿吃。
      
       有一次,我过犹不及。
      
       永世难忘的是欣儿两岁半的那个“六一”儿童节。那天,我请了半天假,去严妈处把欣儿接到解放碑玩。解放碑地区不通车,四条大道全部开放,到处都是孩子,人山人海,绝大多数都比欣儿大。我无法像有的父亲那样把孩子捞在肩上看表演,也无法挤进大众游艺园游玩,只得牵着兴奋极了的欣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湊熱鬧。
      
       走累了,就在大马路中间休息。我弯下腰,递给欣儿一个纸包,里面是头晚我为欣儿剥的几粒核桃。她选了一块大的递进我嘴里:“大的妈妈吃。”她说。吃到最后只剩下一块了,我认为这是教育她的关键时刻。我问:“最后这块哪个吃?”问了几遍,她涨红着脸就是不肯回答。她越不回答,我越要她回答。我希望她说最后一块妈妈吃,然后我再说欣儿真乖,妈妈不吃给妹妹吃。但是,欣儿死活不开口,她既不愿意说最后一块妈妈吃,也不敢说最后一块妹妹吃。我生气了,抓过核桃放进嘴里吞下肚里。
      
       马上,我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爆炸出来,欣儿仰起脸,张开嘴朝天大哭,抖着的手上捏着那张包核桃的纸片,眼泪大滴大滴倾泄而下。她伤心得要命,她的心给妈妈吃进了肚里,天下有第二个这样的母亲如此对待她的女儿?
      
       哭声像尖刀插进我的心里,我后悔极了,真希望能把吃下去的核桃挖出来。
      
       这是什么母亲啊。她当然不是为了吃这么一小块核桃,她是想给孩子灌输一种思想——我们那个得了病的时代,人们無休無止地灌输和被灌輸这样那样的思想,于是,我们也不惜代价要给自己的下一代灌输什么什么思想,诸如古代二十四孝里什么为父亲冬天把被窝睡暖,夏天把席子煽凉,什么把腿上的肉割下来炒熟给病重的母亲解饞等等。反过来看,孩子要求父母这样做了吗,父母自己这样为孩子做了吗?什么割腿上的肉下来炒等等神话!再者,你齐家贞的父母这样要求过你吗?你齐家贞对你的父母做到上面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了吗?四十岁的你尚且做不到,怎么能要求一个两岁零三个月的孩子?
      
       你伤了一颗稚嫩单纯的心,算了吧,你这个妈,缺德!就像石板坡看守所关的那名囚徒唱的:“共产党,我的妈,我的咯妈(青蛙)!毛泽东,我的娘,我的后娘!”简直是以母亲的名义欺凌弱小,走火入魔了!齐家贞,你太过分,太过分了。我立即跪下来,抱住还在痛哭的欣儿,心如刀绞。
      
       我马上给她买了一个大冰淇淋,可怜的欣儿破涕为笑,后来还吃了个“颐之时”的大包,她似乎一切恢复正常。但是这个哭声却永远刻在我的心上。
      
       有人说“毫无人道的理智,必然导致人性的完全丧失”。人性的完全丧失,是的,这是在说我。
      
       人,不是每件錯事都终生忏悔,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的。
      
       欣儿满三岁之前,已经离开严妈家,过去,严妈的带费老柳出二十元,我出十元并负责欣儿的牛奶白糖水果衣物玩具医药等,曾经记过四个月帐,平均每月我为欣儿的杂用开支十三元,加上十元带费,我其实比柳其畅花得多。从八三年一月十五日起,柳其畅停止付钱给严妈,说是他欠了很多债,又在上班处挨了打没报到药费,拿不出钱。我暗中高兴他挨了打,觉得帮我出了气,只是欣儿吃苦了,我一个人付不起严婆婆的带费,只得把欣儿搬到长仪厂我好友文国英家里住,就是稀饭煮好了叫我去吃的那位。文婆婆家楼下是街道办的简易幼儿园,条件很差但收费低廉,我负担得起。文师傅早送晚接,我下班后去看她。               
      
       后来,三岁的欣儿进了交通局幼儿园,这个与交通局完全不搭界的孩子进了机关幼儿园,有点像小鸡钻进了凤凰窝,非比寻常,这是李方健的母亲出大代价换来的,她对我像自己的亲生女儿。
      
       去交通局幼儿园时,欣儿已经认识不少字了。
      
       幼儿园在一个高坡上,许多孩子撒娇,不肯自己走上去,要父母背或者抱。我告诉欣儿,妈妈很累抱不动你,自己上去吧,妈妈在下面看着你。这个矮墩墩的小女孩从来是自己乖乖爬石梯的,爬到一半总不忘记回过头来喊道:“妈妈,早点来接我。”为了鼓励她多认字,虽是全托,只要她头晚认记新字十三个,第二天就有资格回家。为此,欣儿认字很卖力,记住它们也不难。
      
       别的孩子很早就教会了早上醒来自己去痰盂里撒尿,可欣儿没有,直到离开严妈家,直到离开文国英家,三岁的欣儿早晨第一泡尿都有人把。幼儿园没人把尿,欣儿只好蹲在床上拉,一连几个早上。我去接她,小朋友们一拥而上告状,“柳欣又流尿了”,“流尿狗,羞羞羞”。走廊栏栅上晾着好几床棉絮,兴许都是欣儿的成果。欣儿涨红着脸装着没听见,她目视前方从容地朝我走来,我牵着她在嘘声中离去。对小女儿这种宠辱不惊的风度,我很欣赏。多年以后,我错误百出怪腔怪调的英文引起周围一片哄笑时,我也像英雄一样在哄笑声中撤退,便想起了流尿的小柳欣。
      
       欣儿在小班穿衣裤叠被盖的比赛中得了第一名,给提前送到中班,又提前到了大班。五岁的她抱着一本“幼儿三百六十五夜”的厚书,在班上当众高声朗读《狮子照哈哈镜》,孩子和老师一起惊得目瞪口呆。
      
       一次,她把小班一位小朋友撞了,我叫她道歉,她就是不肯,再三追问,她红着脸辩白:“他那么小,我说了对不起,他又说不來没关系。” “妈妈,老师选石燕当报幕员,我恨了她一眼。”“为啥?”“我太想当报幕员了。妈妈,我恨她对不对?”
      
       小柳欣是上天怜悯我赐予我的补偿,用她对我的深情来补偿她父亲欠我的情意。“妈妈,你过马路一定要先看两边有没得车子哟。”“妈妈,你不要扑到睡,老师说要得心脏病。”“妈妈,你不要老,不要死,好不好。” “妈妈,这是你的围腰(胸罩)呀?”“妈妈,你的果果里有没得牛奶?”“妈妈,你看这个火好好看哟,飘来飘去,像金鱼的尾巴。”“妈妈,你看天上掉下来好多乒乓球哟,红的黄的啥子颜色都有。明天早上我们拿个大箩筐去捡嘛。”她说的是国庆节放烟火。
      
       我有个小知心人谈心了。
      
       在柳家,欣儿最热爱和平。
      
       只要我同她父亲吵架,她马上不开心:“看嘛,又开始了。”有时候仅仅是说话声音大了点,她就会紧张地问:“妈妈,是不是你们在吵架。”举着小手朝父亲说:“不准你噘(骂)妈妈。”某夜,我与柳其畅大吵,越吵越凶,已经抱着洋娃娃睡觉的柳欣,突然爬起来,用手捂住我的嘴,不准我开口。我掀开她的手,大声还击老柳,欣儿涨红着脸使劲打使劲打洋娃娃出气,然后拿起玩具笛子狠命地吹,笛声压倒了我俩的吵声。
      
       只要我同柳其畅相安无事,这个家里,柳欣活得最快乐。
      
       她坐下来教妈妈用纸折飞鸟折青蛙,边折边念:“角对角,边对边……”有时和妈妈一起做小白兔手牵手的纸剪,一面剪一面说:“鸡有血,鸭有血,我有血,小白兔没得血。”
      
       八四年进电大,写作课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生活啊,多么美好!》这可把我难住了,我搜索枯肠,四十多年生命里找不出什么好事值得歌颂,用我经历过并且正在经历着的灾难写一篇《生活啊,你多灾多难》还差不多。同学们都交了,我有点想赖帐,突然,想到了欣儿,难道这还不够美好?
      
       我提笔疾书——
      
       由于生命的春天来得很晚,我是一朵遲開放遲結果的花——如果可以被比喻成花的话。
      
       我希望有一个女儿。我真的有了一个女儿,我多么快乐,三十九岁做了母亲。但在心理上,我充满疑虑,难道,我真的做母亲了?
      
       是的,是的,你是母亲了。你过马路的时候要加倍小心,别让汽车辗着,因为你是女儿忠贞不二的保护神;你买鸡蛋的时候,要到农民市场,悉心挑选最大最新鲜的,因为这是你女儿健康成长的保障;你要把苍蝇当成你的头号敌人,无论何时何地一经发现立即消灭,因为它即使繞过十万八千里也会飞到你女儿的奶瓶附近;你要……
      
       一岁了,望着高高飘起的气球,女儿竟然用左手右手交替地把线往下拽,再一把抓住它。我的孩子多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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