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回忆仍未写完,居然又要去了。临近启程的日子,一想起,心里就欢喜。
抵达维也纳的时间是当地夜里七点,中国正当凌晨。寻到机场出口外指定的抽烟处,想起兜里的打火机在首都机场给收缴了。借火点上,神志甫定,久坐的身体终于挺直。身边三五男女各自拖着行李在塞满烟蒂的铁皮罐旁站开,疏密有致而礼貌有加,人手一支,闷头吞吐,匆匆履行这仿佛有罪的仪式,间或目光交接,如难友般一笑:国外的陌生人大抵是有表情的。每年得缘出国走走,小小的、隐秘的理由之一便是不会遭遇冷漠的脸。十小时前,我在北京机场抽烟室也是个面无表情的人,此刻发觉嘴边的皮肉稍微牵动了,而且应了别人的搭讪。
是一位粉紫领带银色西装的小伙子,金发抹得精光滴滑。欧洲八零后白领如今穿得是愈加鲜洁考究了。他的面容是他母亲的漂亮翻版,双唇,嘴角,像极了早期好莱坞的欧裔女明星:哪里来?北京?我去过上海(眉毛一抬)!喔!全是高楼(耸耸肩)!我?我从慕尼黑来……赶紧跟他打听慕尼黑交响乐团。不料他妩媚地笑了:
“慕尼黑交响乐团?NO,我从未听过呢。”
维也纳!当车子过桥转弯驰入老城区,活象电脑图片档被打开的一瞬,去年的记忆点亮了:夜灯璀灿的旧皇宫和圣斯蒂夫大教堂渐次出现,远远旋转着。初到欧陆的头一站,头一夜,身心最是醒豁而轻盈,虽有时差的轻微晕眩,而再度到临来过的地方,犹如凯旋。凯旋是怎样的呢?节目还没上演,旅程才刚开始——明天是展览开幕,后天、大后天……未曾造访的一连串现代美术馆总要去的,艺术史博物馆也还得好好看看;上次来,海顿故居休整闭馆,今年想必开放了;几位音乐家的墓地远在郊外,去年特意留着不去,这回得排出一整天拜访的时间;最后,上帝作主,在停留的这些天还能赏我歌剧演出的票子么?
北京将要天亮了。抵达维也纳的第一夜。为了买一支打火机,十点钟前后我发现自己在旅馆周围沿街游荡,遍寻不得,结果在一家太过豪华的酒吧弄到几盒免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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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线之内的维也纳街区,我已熟悉,尤其是古董街。没去过的地点藏在地图小号字之间,辨读艰难:海顿故居在环线外城区的西端;部分克里木特藏品在东南端的贝维德雷宫。宫殿近旁有一座二战苏军将士纪念碑,据说维也纳人不愿天天看见,特意为为遮挡视线而安置了高高的喷泉水柱……上回一来再来的艺术史博物馆与自然史博物馆面对面——贡布里希儿时,下雨天会被父亲领去看恐龙与蝴蝶——穿过马路,另有一座庞大的“博物馆院落”由帝国时代的马会改建,院内分置几家中小型现代美术馆,其中一馆,便是我所参与的展览所在。
开幕式总是一样的,不写了。这里的酒会晚宴委实很晚,都快九点钟了吧,我这才知道奥地利人喜欢在仪式中轮番讲话,讲好久,听不懂,也无可写。展事过后的大轻松是钻进艺术史博物馆:在长长的偏廊和各大主厅,我又和去年看熟的篇幅默然相对了——这篇文字将要试着描述最后两夜看了怎样的演出,听了怎样的音乐。此刻先忍着吧,何况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写。
委拉士开兹那幅浅红色小公主肖像,蓝衣宫娥肖像,还有深棕色盛装的女官肖像,上一回出借,缺席,现在赫然在墙,沉甸甸辉煌着,辉煌得那么朴素,像是经年的楠木。当他描绘宫廷华服的闪烁褶皱,他的神乎其技的右手,被释放了——这手使天下的画家多么绝望啊——廷托累多《沐浴的苏姗娜》、劳伦佐·罗多的《玛俐亚母子和圣艾卡》,被哪国的美术馆借走了,大丝绒墙面空出来。说是经济如何萧条,欧洲每年每季看来照样开办各种昂贵的大展览。单是“美术馆院落”的三五小馆,就有美国老牌大师库艾·汤布里专展(包括从未见过的他的部分雕塑和摄影),有伊贡·斯切尔早期作品的专展(显然他被追认为维也纳分离派最重要的本地画家),一战前后维也纳画家特展中,好几位带有当时的左翼倾向(其中一位延续米勒的主题,反复描绘割草的农民,另一位与柯罗惠支遥相呼应,画着镇压后横尸街头的劳工——上世纪初,据说共产主义形态在维也纳某区有过短暂实践,市政府特意修复了叫做“马克思区”的景观,以示欧洲历史的剧情),此外,还有二战前现代主义诸家占据整层楼面的固定收藏(展品不多,精而全,囊括立体派到超现实主义的欧美名家,一时错觉,好像置身纽约)。
贝维德雷宫好看极了,可爱的德语地区小皇宫,虽是凡尔赛宫的三流仿制,好在小巧,通体雪白,连同裸体勇士驾驭骏马的白石雕,骄阳下看去,白得耀眼。二战期间这里被炸,如今除了园中的雕刻远不及古人,实在看不出是为重建。欧洲的皇宫辟为美术馆,诚然是民主与皇权的优美妥协,不可能更恰当了,否则怎么办。如今平头百姓出入其间,偶尔用得着,还能租给电影公司玩弄古装片。皇宫顶层有克里木特专馆,在维也纳看他,每一寸娇饰、华丽、繁琐,全都对了。那介于没落贵族与新兴资产阶级之间的可里木特式趣味,在今日的维也纳早经烟尘散尽,但十九世纪末的维也纳叙述嵌入克里木特颓废的注脚,彼此得其所哉,实在两全其美。他也是ART NOUVEAU影响圈内的当地豪杰,与同期法国印象派与后印象派的放胆实验,毫无关连,反而与他同在维也纳的布鲁赫那与马勒,在我听来,那入骨的矫情倒是几分同调,都逃不掉维也纳有声有色的末世情怀。绘画与音乐的对应既须审慎评说,且难求证:我竟在马勒铺张的声部中“听”出克里木特的维也纳么?我曾像疏远克里木特那般疏远马勒(毫不讲理地疏远),要是在维也纳听一场马勒,譬如他的第四交响乐,或许另有感知——论国民性,讲说同一语言的德国与奥地利,似乎,以我的印象,前者是鲁直的男子,后者是温婉的女流——克里木特和马勒的艺术竟藏有“女性”的神经?总之,维也纳的现场马勒与CD中的马勒,想必是两个。至少,绘画的部分魅力能否奏效,端看挂在哪里,以怎样的场合与形态被看见。不知克里木特生前是否瞧见自己的画挂进小皇宫,几次观看欧洲名画挂在北京,总不对。如果克里木特移来京沪,要不场地突显粗俗,要不是他的风神更形造作。八十年代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初见他的单件作品挂在法国的写实派印象派厚实幅面中,那些装饰色块何其浮浅。那时我不能见及在他背后的维也纳,现在可以确认了,虽则维也纳的荣耀不在绘画,而在举世无双的音乐。
网络上轻易查获各音乐厅节目单:全年,每天,排满演出。浪漫派歌剧连篇累牍,一出也不想听,可是注意:国家剧院,十月二十日上演莫扎特《费加罗婚礼》,十月二十一日上演贝多芬的《菲德里奥》。谢谢维也纳!我真想对着全城鞠一躬。订票的电子回单一天后即发了来——除了网络订票,维也纳全城所有音乐厅代办其它各厅的票务,国家剧院就在艺术史博物馆斜对过,去年从那里买得北城小厅的《魔笛》戏票,这回终于能堂而皇之走进去,狠狠听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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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9年,拿坡仑军队攻占维也纳。沦陷的第一周,海顿去世。稍早,围城期间,一颗炮弹落在他家大门口,他对邻里街坊说:“诸位不要害怕,海顿在哪里,哪里就免于不幸。”这句话现在就印在音乐家故居的旅游手册上,馆内有一幅小小的版画,画着法国兵怎样进攻维也纳。
他老家所在的小街,僻静安详,类似贝多芬的波恩故家,典型十七八世纪德国民居:临街小门楼,带一方后院,后院一株高大的栗子树,树下铺满今秋的枯叶,栗子散落其间——我转眼捡了一小堆,夜里在旅馆埋头剥食海顿家的栗子,满嘴苦涩,赶紧罢休了——这儿是位于城西的“风车区”,从英国回来后,海顿买了这撞楼,度过晚岁的十二年,直到去世。第一次见到海顿的死亡面模,第一次端详海顿的白石雕像:介于宫廷的忠仆与老臣,我喜欢他的模样,厚道,智慧,鼻翼嘴边的笑纹诙谐而豁达:“别害怕,有我在。”这样一张脸是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长期出任宫廷乐长,阅人无数,亲王干涉他的排演:“殿下,这是我的事情”。出版商不地道,他去一短简:“到此为止吧。要么寄还乐谱,要么付钱。”展柜陈列着他的书信与手稿,笔迹清秀歪斜,最珍贵的一份是写在去世当年的遗嘱,详细交代钱财分给谁,怎样分:除了赠与六家社会与教育机构的款项,有份的亲友多达二十七位,其中包括常年的管家,扫街的伙计,送信的差役,还有一位制作点心的厨娘——“6000弗洛令留给制作皇家高级点心的安娜·克莱姆尼策。”老人写道。这是不小的数目:当年两个弗洛令是舒伯特第一首卖出的歌曲的稿费——展墙上贴着几位小人物的放大画像,是十八世纪的刻印版画,以不同尺度排列着,望之有趣,初看不知何人,读了遗嘱,再着他们良善的脸,仿佛个个映着海顿的光芒。
二楼一间小小的北房辟为勃拉姆斯专室。有他年轻时尚未蓄须的油画肖像,有他的桌椅、书柜和盥洗用具,还有不知哪位画家悉心描绘的水彩画,画中是勃拉姆斯生前的书房,书案上端挂着贝多份像。维也纳似乎没有勃拉姆斯故居,什么原因,还是我无知?去年前年政府闭馆修缮,念及勃拉姆斯崇敬海顿,于是将这些遗物取来海顿的家。海顿一定乐意收留的,他可惜没听到勃拉姆斯的《海顿主题变奏曲》,写得多么正派,多么好啊!维也纳后人真懂得体贴音乐的列祖列宗,特意将勃拉姆斯忝为海顿家族的一员,也是这份敬意与体贴,当年的维也纳人实现舒伯特的梦想,将他葬在贝多芬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