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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也纳(之二)

发布: 2010-4-29 23:01 | 作者: 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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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也纳南郊的公共墓园,远比想象的大。从贝维德雷宫一带搭乘老式有轨电车到得城外,单是墓园北端到正门的距离,即车行一站。正门边开着庞大的花铺,买一束黄菊捧在手里,进得墓园,一时想不出呈献哪位音乐家。
      
       早晨下过雨。远近鸦雀鸣叫。墓园望不到边,累累碑石,他们在哪里?沿主道往里走,两边的墓渐渐密集了。十八九世纪的雕匠手艺与博物馆名家只一步之差,几乎每一墓碑缀满真人大小的雕刻,全被淋湿了,有如露天的雕刻展。沿路左一组组雕刻看过去,移步拍照,行到一片半圆的草坪,墓的间距疏阔了:一眼看见勃拉姆斯墓,碑面刻着他的大脑袋,不知为何雕着裸体女子陪伴他;再一看,紧挨着的另一面碑刻着约翰·斯特劳斯胡须分翘的脸,被四个小天使和一位女神团团簇拥着。
      
       雨后草泥新鲜,墓台上散着被雨水打湿的花束。我兴奋了,狠狠看着勃拉姆斯。如在展厅无法专注单件作品,我随即回身环顾,不料背后几步开外即是贝多芬与舒伯特,两座墓间隔大约十米而稍微前端的位置,是莫扎特的墓,准确地说,一座小小的纪念碑,碑顶坐着一位铜铸的少女,欠身垂首,典型十九世纪浪漫的哀悼相。
      
       这是无法描述的经验。我一时不知停在哪座墓前——勃拉姆斯与小约翰·斯特劳斯好交情,我知道的,并收有他俩的合影。贝多芬殁于1827年,翌年舒伯特死。悬想近两百年前,他俩的墓应该不在这里,而他们的陨年早于勃拉姆斯(1897年逝世)和斯特劳斯(1899年逝世)足足七十多年,七十多年间,这片草坪不可能特意空置,预留给音乐家。显然,几位音乐家迁葬一处,便于找寻,乃是后人在二十世纪的安排。
      
       巴黎拉雪兹公墓葬着肖邦与比才,没去过。凡·高弟兄的墓在巴黎远郊,也没去过。莎士比亚没有坟墓,仅在他故乡教堂设一小小牌位,上书“诗人莎士比亚”,与其他当地死者的牌位列在祭坛下端。亨德尔的墓碑在伦敦哪座大教堂,那年去了,吃一惊:所谓墓碑就在石铺地面,其中某一圆型石面刻着亨德尔的名字与生卒年,游客等于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弯腰寻看。巴赫的遗骸曾与另十一位死者深埋莱比锡圣约翰教堂南墙边,十九世纪末端才被掘出,由雕刻家确认了与他头颅接近的某一位,遂隆重移入教堂圣坛的底下——上坟,凭吊,是不同的经验。人营造美丽墓院,如此,消陨和腐朽被赋予形式,易于承受。树叶仍在静悄悄滴落雨珠,此刻我站在被淋湿的草坪上,面对五位音乐家的墓。周围层层叠叠的碑刻间不见人踪,惟这片草坪持续有人漫步走来,一位男子拖着行李箱,显然从车站或机场赶来这里,我逗留期间的访者大约十余人吧,各自一声不响,梦游般徘徊,站定,徘徊,然后离开。
      
       亿万树叶轻轻发响,又下雨了。微雨中寻看草坪周围与道路对过几座极之豪华的墓葬,如小小的宫殿,论人工和艺匠,远过于一座今日的豪宅,而今世再贵的屋舍也不可能请到当年的雕工了。墓主是谁?贝多芬舒伯特的墓实在是简朴的,看看周围数十倍之多的豪华墓葬,音乐家生前的世俗地位即便不能说卑微,也绝非显要。以舒伯特的境况而能有这等配置雕刻的墓,他哪来这笔钱。今天,大片的贵重墓葬或有墓主的隔代家眷前来看看,平日里,惟世界各地的人民专意专程寻过来,为音乐家之墓献上花束——舒伯特墓台甚至放着一罐可口可乐,一枚胖胖的红色塑料心,印着“I  Love  you”字样,想必是孩童的敬献吧——周围树丛中,另有几位墓主是画家或音乐家,拼读名姓,不知,惟碑面缀有竖琴或调色板的雕刻,在十九世纪,想必是城里若干名重一时的人物吧。
      
       几乎风雨交加了。避在主道尽头的大殿下,远望雨中墓园,我已确认他们长眠的位置。雨歇,沿来路出园,经过草坪,停了停,逐一巡视之前看了又看的几座墓,忽起歉意。不是再见的意思,也不是说,我来过了……故居只剩房间,现在,在墓前,我有理由确认这是我与这个人最最切近的一刻,心里或起轻微的波澜,其实怃然空白,远不及听他们的音乐时与之同在而慷慨激昂。怎么办,人心需要辩识物,不然去哪里找?莫扎特的空墓在维也纳另一处什么地方,不是这里的一尊;贝多芬归葬故乡波恩,这座墓据说埋的是衣冠。可我愿意相信就在石雕座下的深处,深处,睡着亲爱的莫扎特与贝多芬:多么安静,再留一会儿吧,这样想着,步履已迈向出口了。
      
       所有墓园美树繁盛,雨后尤显苍翠。这里是阳世的阴间。出墓园,回到人世。沿途杂货店、加油站、广告、红绿灯……老式有轨电车慢条斯理地开着,轻微震荡。今天那束黄菊,我已留在墓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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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有法兰克福书展一行,早班飞机,五点起身,天色尚未启明。机场外抽烟,仰看欧洲的明净星空,又想起昨午的墓群,五座雨水淋淋的坟。忽然我热泪难抑,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们是莫扎特贝多芬啊,就这样年复一年躺在野外,陷在草泥里。走去登机时不断克制轻微的啜泣,待曙色中进入机舱,这才渐渐平息。
      
       及后追想何以如此,以我的年岁,已知弃绝感伤。音乐存活的方式大异于别种艺术:绘画、雕刻——甚至文学——虽被代代赏读,其实有如遗物。唯音乐,一旦响起,无可争辩的此刻:莫扎特又在管自调皮了,贝多芬猛然断喝……音乐不死。伟大的错觉。或者不该去维也纳公墓么,原来他们真的死了。
      
       有一个人也死了,永不能来:陆洪恩。文革前上海交响乐团副指挥。1968年他破口咒骂当世的罪孽,将被枪决,在痛殴与绝食的间隙,他哼唱贝多芬,就刑前嘱咐一位年轻的同监难友:将来出去还我心愿,去维也纳,在贝多芬舒伯特墓地为我献一束花。
      
       这件真人真事涉及维也纳公墓。十一月,我读到那位年轻囚犯的回忆录,十月,我正在音乐家墓园。陆洪恩指挥过贝多芬的音乐。1968年,我与几百个同学在学校目击他及另外十数位死者的公判直播,随即冲出校门,奔向延安西路转角等看刑车逶迤开过。刑车为钢板封闭,不知道哪辆车中押着被击落下腭不能叫骂的陆洪恩。
      
       血腥的一笔。无人问津的旧事。那位难友今已六十多岁,去了维也纳么?倘若早知此事,或将替陆先生呈一鲜花,而凭吊的心情也就异样。如非难友写出狱中的回忆,没人知道陆先生最后一道希冀——其实,是绝望。他葬在哪里?“你痛苦时,会想起我的音乐。”贝多芬对青年华格纳如是说,可是贝多芬从未触知这指向他的音乐的顽强希冀,以及,漆黑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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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德国返回维也纳,其间数日溜到布拉格——下旬初两场歌剧等着我,想想就得深呼吸,赶紧不想。到这年纪我学会别去盼望什么事,转瞬,幸福时光就变为渺茫的回忆——火车来去各四小时。当年莫扎特坐马车要走几天?他少年时到处走穴,家信里开心描述下坡时马车怎样飞快地颠簸,一股子男孩的疯劲。二十日当天下午自布拉格回到维也纳,时已黄昏。在旅馆迅速换穿正装,六点半,出门走向国家剧院,剧院位于奥本蒂那现代美术馆南端,此刻灯火辉煌。
      
       观赏《魔笛》的演出,去年,是在近舒伯特故居的城北小剧场“VOLKSOPER”,进场前并不抱着奢望。九十年代的纽约电视播出数次莫扎特歌剧的创新版,有一观念进入老歌剧:音乐照旧,唱归唱,洛可可宫廷时代的扮相废除了,布景换成当今的寓所或办公室,演员身穿牛仔裤,休闲服,白领套装,甚至蓝领的工装。编导的意思大约暗示剧情虽古,人性未变,又或者是为古老剧种新它一新,便于吸引当代不喜古装剧的年轻人吧。视听效果于是以分离的方式而重叠了:句句莫扎特,角色则是大街上的你我他。
      
       好主意吗?不坏。初看吃一惊,不像演出,而是排练:费加罗一身T恤,苏姗娜像个公司文秘,唐·乔万尼赤膊套着阿马尼西装。不可以吗?当然可以,民主时代的欧洲人真会纵容奇思怪想。其实,两百年来欧洲各国的古装剧美学代代更新,扮相、布景,早已不是莫扎特时代的原样。音乐底本动不得,适可耍弄的就剩舞台与角色的装扮了。只是演成如今这一步,前卫是够前卫,听着看着,终归有点异样。欧洲的部分观众或许看厌了古装,亟思变易,然而现场演出抑或电视直播,歌剧并不只是听。去年另有柏林行,正上演《女人心》,站在售票口犹豫再三,走开了:前厅视频播放的演出正是全套时装。
      
       谢谢维也纳。幕布开启,妙啊!迷人的“古装”:既非十八世纪那一套,也非当今的扮相。怎样形容呢?其实是引入高级时装设计的怀旧版,一端返顾往昔,一端朝向现代,具体说,约略接续上世纪一战前后的时尚:大裙摆,束腰,夸张的头饰,简洁的长袍。夜女神的三位伺女一律俊俏的黑皮短上衣,美胸闪烁,妖冶性感,头顶飞起黑色的羽毛;三位男童的设计最可取:十九世纪末都市花呢压舌帽,配上呢绒的套装,如寄宿学校的幼公子,倏忽进出,殷勤地唱。
      
       王子与巴巴其诺的扮相怎样呢,此刻却想不起来了。时人或许看厌了穿着T恤演唱莫扎特,维也纳人体面地折衷了十八世纪和今天。可惜不知这舞台美学的一古一今曾有过哪些背后的争议,那夜,《魔笛》的舞台美学允称剀切,又古雅,又时尚。
      
       永远时尚的是莫扎特。他征服所有时尚。耳听三位妖女围着昏倒的王子吵架般地唱,中音、高音、次高音在同一声部同一节律中竞相追逐,忽抑忽扬,我已招架不住了;当凶狠而冤屈的黑色夜女王一节高一节举起她惊人的花腔,我巴望她多唱片刻,然而给莫扎特一响雷鸣,轰然止住了。三位男童的清脆重唱直令人酥倒,如纯洁的试探,天界的恳求:听我说呀,请听我说……卡米诺与巴巴其诺的二重唱是考验美声的经典段落吧,女歌手唱得是披头散发,双眼闪着要死要活的光。使我动衷的是歌中的爱,还是爱莫扎特?他的二重唱无不是天作之合,最后一幕两位兵丁的重唱何其严厉而慈祥——导演将身穿盔甲的他俩挂在城门上端,像一对金属,悬空歌唱——奇迹。莫扎特配乐的歌词极尽正邪善恶,可是每一角色的滔滔歌声——恶魔、傻汉、坏蛋、怨女、滑稽人——莫不气品高贵,雅隽而善良。
      
       《魔笛》非仅歌剧的绝响。推及莫扎特的年代,人们观赏这般奇异的喜剧,愉悦,欢闹,而且当真。相信天使魔鬼的时代有福了。谁说的那句话:未曾生活在1793年之前的人,不知生活的甜蜜——在莫扎特那里,何止甜蜜——这是一句预告大灾大难的话。莫扎特和他的音乐不该活在大革命以后的世界。路易十四说:我死后哪管洪水滔滔。1791年,洪水到来之前,上帝成全这位金贵的男孩,留下《魔笛》,带走了莫扎特。
      
       我们计较CD的种种版本,实出无奈。现场演出只能比较现场演出。在维也纳听莫扎特是稀有的经验,我不知道那场演出在维也纳演剧史归于怎样的水准。神魂颠倒之际,我仍确认,《魔笛》的演出成熟而专业,即便并非一流的导演或名角,他们使出浑身伎俩。请教当地的资深乐迷或可得致理性的判断,那夜,我放弃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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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费加罗婚礼》上演了两个世纪,今夜国家剧院座无虚席,俨然盛事。本季度节目单标明,同一剧组的《费加罗婚礼》间隔十余日上演一场,十余日间,其它剧目依次排开,轮番重演,包括明天我将观赏的《菲德里奥》。想必维也纳供着为数可观的剧团及庞大的演出管理系统,除非战时,两百多年从未中断。游客若想渡过难忘的一夜,端看停留期间是否正有中意的剧目。
      
       除了莫扎特,尚未有缘看过一场我格外喜欢的罗西尼——电视里看《塞尔维亚理发师》,追逐不息的七重唱简直险象环生而惊人地华丽——我偏爱巴罗克音乐的炫技,游戏感,还有歌唱性。在纽约有幸看过六七场威尔第,伟大是伟大的,总不及十八世纪歌剧富天趣而见性情——非指角色的性情,而是通篇歌剧的神采飞扬——堂尼采蒂、贝里尼和比才,各听一场,也好听,当年初看不识趣,现在再听,感知会是两样。近时读萨依德谈论音乐家晚年的书,这样一位终生苦想的哲学家居然隔三差五混在音乐厅,及古见今说起来,不是如数家珍,而是线索繁复的潜沉而浸淫。眼瞧活在欧洲大文明中的随便哪位听客,如我似的所谓音乐爱好者,说句业余感也得动用羞耻心。
      
       我有自己卑微的沾沾自喜。年轻时默诵乐曲的记忆力,衰歇了,但莫扎特几部歌剧的曲调连同伴奏,居然能一曲曲同步跟进(想必许多人赋有这生理机能吧,我有幸忝为其一)。此事非关智力,而是,音乐,尤其是莫扎特,一遍听过,轻易铭记。不是记忆录存音乐,相反,是记忆被乐句自行编排。譬如伯爵夫人在第二幕开首唱完咏叹调,之后,记忆到位:凯鲁比诺将要开唱那曲美丽的独白了(我竟恋爱了么?不确定,然而分明确定)。默诵缘自听与被听的双向密码,那是被连连点击的大快乐,是记忆自行启动的音乐游戏。
      
       出于无可解释的愚蠢,我弄不清剧情——包括电影、话剧,甚至小说——《魔笛》,尤其是《费加罗婚礼》究竟怎么回事?我至今糊涂。但是,譬如,那夜魂灵出窍的段落是第二幕尾声的五重唱,五位角色同时唱出猜忌、焦虑、试探、嫉妒、尴尬、掩饰、恍然大悟、悔不当初、赶紧辩白、充耳不闻……当五种嗓音最后汇集为一片高音区的美丽混战,我完全被弄糊涂,同时分明听懂了。
      
       这是音乐还是莫扎特的神效?那天幕布分开,费加罗与苏姗娜你言我语唱起来,我忽然明白歌剧真的是“剧”:它从头到尾忙于叙述,歌词只是中介,叙述的语言,是音乐。多么神奇,我听懂了完全不懂的德语。莫扎特说:“歌词必须是音乐的恭顺的女儿。”对啊,阅读歌词不会动情,台上唱起来,这才七窍生烟。如此,异质的文化,他知道吗,一个不懂德语的人照样领会他以音乐宣读的种种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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