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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也纳(之二)

发布: 2010-4-29 23:01 | 作者: 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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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费加罗婚礼》的全套班底看来比《魔笛》剧组尤胜一筹,可惜说不像样,除非现场。要角儿甫一登场,令人神旺,俨然来历不凡。其实我哪里知道来历,也不知他们在圈内的声名。有那么一种面相、气质,寻常罕见——多年前曾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休息厅遇见年迈的贵族,今晚的观众堆里又见城里面格外精雅而颓废的淑女士绅,他们平日隐着,有歌剧的夜晚,翩然而来——伯爵那张王侯似的马脸,瞬息万变,狼狈之际也自仪态可鞠。夫人,翼翼矜矜,一身贵气,歌吟时缓缓来去,那么专注而真挚地换气,像是唱给自己听。有些歌剧导演不用名角,应是道理:歌剧是一整体,明星夺戏。是夜几位配角的活色生香演来故意过那么几分,毫不用力。每一歌喉固然天资颖厚,几乎笔笔送到,临场动静,松爽而练达。这样的功,似不见于美国的古典歌剧,虽说美国演员多有欧洲血缘,兼以重金豢养常年献艺,水准固然可敬,然而欧洲阵容总有天然的优越感,维也纳歌剧台风的雅训而克制,今夜领教,深得我心。
      
       上世纪七十年代年以来,欧美各国录制大量歌剧影带,虽看得不多,稍一回想,各有千秋。英法荷德意大利的歌剧如今怎样做张做致?此前无缘观赏,没有比较的荣幸,只觉得今夜是维也纳歌剧在维也纳玩,《费加罗婚礼》到底源出自家,本色见人——要命的还是莫扎特。他的歌唱部分饱绽音乐性,器乐部分充盈歌唱性:有时,主唱的功效成为伴奏的伴奏;有时,伴奏与歌唱的旋律宛然同一。行内术语怎样指称这令人晕眩的伎俩?我该凝神倾听他的伴奏还是歌唱:二者同样好听,而且使彼此更好听。
      
       悬想1786年观赏首演的维也纳人,他们委实作难:此前的歌剧想必从未被赋予如此密集的能量,太过应接不暇了。他步步控制全剧的主题,同时,又仿佛只为音乐的任意放纵——我更同情前《费加罗婚礼》时期的莫扎特:他观赏别人的歌剧,急得流泪,他心里知道,以一位天才的全部自觉知道:歌剧尚有无数从未动用的可能性。《后宫诱逃》已然妙不可言,虚掷着多余的才情,不知美丽透顶的旋律该扔在哪里;直到《费加罗婚礼》,他满蓄胸中的乐音这才光芒万丈——既指向音乐,也指向人性——彼时的维也纳人被照得睁不开眼睛。我猜,当他亲自听完全本的舞台演出,恐怕和难以消受的观众同样惊异。
      
       不可能描述一场进行中的歌剧。专注、狂喜,接连不断的惊异,消耗体能,人得喘息,而莫扎特不容你片刻分神,我徒然巴望浑身调集更多的神经。这是聆听CD不可能发生的经验,交响乐或如萨特所言,宜于单独倾听音响。歌剧是辉煌现场,人造的奇境,从中古教堂到近世的剧院,黑压压观众屏息倾听,实在是人类极尽奢侈的崇高行径。可恶的音乐!歌剧通常三个小时:一曲唱罢,又一曲唱罢,最后一场误会百出的戏今晚演得稍嫌纷乱,当谜底拆穿、解开,众人被光束照亮,齐集站拢,由伯爵与夫人先后唱出那首和解而宽恕的歌——夫人稍一静默,接过伯爵的尾音,悠然启唱——我又被无可抵御地感动了,不完全因为歌曲(至少听过一百遍),而是演出结束了,我得从晕眩的幸福中坐起。歌剧终场全都像大梦醒来,谢幕,谢幕,演员们端着各自本来的脸从幕布后鱼贯走出,彼此拉着手,开颜欢笑。
      
       在终场的狂欢中,我想,全场忘了莫扎特。他睡在草泥里。前些天我去墓地看望他了。《费加罗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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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取衣帽的柜台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散场的拥挤。观众如被歌剧吐出的渣。三小时前大家在这里纷纭进场,神完气足,像是去隆重领受莫扎特的接见。对了,今夜演出的装扮全部十八世纪。那是欧洲人最好看的扮相。谁想出了假发?那些腰身、下摆、丝绒!窄袖的袖口耸着花边。国家剧院东门外的大街与圣斯蒂夫教堂连接,十点后游人仍然磨肩擦踵。有什么好开心呢,瞧着满街路人,我斜眼怜悯:他们今夜没看《费加罗婚礼》。我也被歌剧抛弃了,夜风中穿过街道,如一匹狗,找个地方吃几口夜饭。吃饭有什么意思。
      
       翌日大晴。二度造访尽是雨,现在所有被太阳照亮的维也纳屋顶高兴起来。停留的末一日。夜里还有一场《菲德里奥》,简直救命。白天只是游荡,在小皇宫北侧街区又发现几处古董店,老掌柜仔仔细细从玻璃橱取出物事,我已心不在焉。到处好太阳,大街和楼宇的一段段阴影也是晴。忽然认出去年躲雨时喝汤的咖啡馆,忽然发现一转弯即是通向贝多芬故居的另一处小巷,忽然我又站在老公寓的门洞口了:不再是初到的感觉,现在这里仿佛是有所约定,存着秘密的地点。鬼一般走上四楼,我站了好一阵,像是侦探自己的踪迹,求证去年的梦游。不知是催眠还是暗示的神效,俄尔,我又像停在少年时代哪位上海朋友公寓门前。
      
       正午时分,全楼仍然空无一人,阳光,大静。《菲德里奥》就在这里写成。晚上我要去看。上回没注意门洞边的铁皮框,住家名姓一格格排满,四楼那一小格印着贝多芬的名,好像他还住在这里。
      
       座无虚席。今晚另一班人马,乐队似乎更好,年迈的指挥也像个老臣,一出台,掌声四起。布景全换了,那么写实的无产阶级情境——我的可数的卡拉扬版本有他指挥的《菲德里奥》,倒是很好,但从未听完。座中有谁如我这般不问剧情,率尔直观么——十八与十九世纪紧密衔接,莫扎特和贝多芬前后同代,可是《菲德里奥》像是一出革命戏:工人,军警,对抗,囚禁,无产阶级家庭,最后一幕的欢唱集中那么多演员,放声高歌,非常德国,非常十九世纪,但还不是写作《欢乐颂》的那位贝多芬。看来早在十九世纪初叶,失聪的贝多芬已是左翼的先驱。
      
       一场艰难的倾听,高贵的意外。当然,序曲来势汹汹(卡拉扬版本雷霆万钧)。此后的歌唱,峰峦迭起而崎岖难行:要么是他决意摧毁传统歌剧的原则,要么他的天资委实是在器乐,莫扎特手到擒来的歌唱性成为贝多芬顽强的自我折磨,句句“必须如此”。分开听,剧中唱段曲折百回(单是听乐句和情绪的微妙转折,美极了,尤其是父女俩的深沉对唱);音乐变化层出不穷(伴奏部分结构精心有如交响乐,我竟能不理会歌唱,分一只耳朵听),但二者似乎不在同一的音乐的洪流中。我从未听过像《菲德里奥》这样被滞碍,被自己恼怒,同时被竭力制伏的乐思:很难进入这乐思,他的不容辩驳的征服感在《菲德里奥》中变得像是要征服他自己,以至,好几次,我竟等着这一曲唱罢,下一曲如何,其间分神,想起中午还在这个人的旧寓的楼道里发呆。
      
       下半场似乎是另一出剧,器乐的贝多芬苏醒了。号角从远处吹响,《莱奥诺拉》主题直如曙色初动。之后,有一阵,歌唱止息,幕布合拢,莱奥诺拉迭宕前行,完全不顾这是一出歌剧,由那位老头子忘乎所以地指挥着,精彩极了——原来这首序曲竟是《菲德里奥》的一部分,此前我懵然不知——终于他从上半场旅程中奋然挣脱,以猛兽般的能量向歌剧反扑,如一举报复。幕布拉开了,台上站满了人,象是造反成功,又象是颠狂的颂唱,几道女声的集体音量一重高过一重,如歌特式教堂的尖顶竞相向上:那是在莫扎特时代不可想象的人声的规模,贝多芬重又成为他自己的戴奥尼索斯。相对于莫扎特,他以不同的方式证明歌剧的力量——是力量,不是魅力——在自己唯一的歌剧中伤痕累累,他以光荣失败的姿态赢得胜利。倘若不是昨夜刚听莫扎特,《菲德里奥》仍是一部伟大的歌剧,激情澎湃,始终紧握的能量,这部歌剧的内在的复杂性远胜于后来威尔第华格纳最富野心的作品,但是吃力,不易听。我因此隐约察知十九世纪的文化初衷,望见真的前卫与实验性在贝多芬手中怎样势在必得,竭尽全力。他使音乐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就在我到访的那间房间,《菲德里奥》将他撕裂,同时,撕裂了十八和十九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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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欧洲。翌日仍然大晴。此行维也纳最后一天。如在盛宴的盘子里舔最后几口,我黄昏登机,白天紧急游荡。
      
       又去了古董店。新到一尊圣女木雕,危然欠身,双手正要合十,典型歌特风:To be  or  not  to be?去了那家去年走熟的老镜框铺,包回四只小小的旧框。去了昨天发现的一家豪华拍卖行,巡看从门厅到三楼的几十尊十八世纪宫廷雕刻。欧洲总有这类王侯宅邸变为公司,没人看守,如入无人之境。在新艺术风格的“CAFé CENTRAL”等候古董店老板乌里(去年和他成为朋友,长得活像演员彼得·奥图),他来了,旋即领我去另一家据说更著名的老牌咖啡店,果然,站满等位的食客,有位胖太太训斥乌里先生挡了她:原来维也纳人这般斯文而坚定地拌嘴,双方都是中低音。制作点心的厨房开放参观,有位女徒弟正在费力粘制一枚奶油巧克力驴子——安娜·克莱姆尼策也做过同样的糕点伺候海顿么——不可思议,穿街过巷时我竟忍不住又画了两三幅铅笔速写,在布拉格画得顺了,现在以可怜的线条追踪维也纳,时间凝止,好象我会永远待在这里。
      
       奥本蒂那现代美术馆有一幅朴素的水彩画写生,画的是由北而南望的维也纳远眺,署名年份正是贝多芬离开MOLKER  BASTEI  8号公寓的十九世纪初,郊外乡道走着马车,城里高耸圣斯蒂夫教堂和皇宫的天顶。那么贝多芬也在郊外的某处如这画家般,远眺维也纳——除了意大利,我尚未怀抱一种对城市的爱如同维也纳。绘画是物质,眼前这块画布,笔致历历,就是那个人。我不曾刻意寻访画家的故居或墓冢,进博物馆我就与他面对,四看无人,偷偷摸一下,像是触他的衣襟。音乐与音乐家,到底怎么回事?贝多芬在郊外写成他淋漓艰深的晚年四重奏和最后几首硕拿大,我没去那里。茨威格那群大学生上百年前的抗议拆迁,看来成功了,地图标明贝多芬夏屋的位置,包括他散步的路径(“我爱一棵树,胜于爱一个人”我总记得他这句话)。国家剧院斜对过一座公园里竖有巨大的勃拉姆斯雕像,隐在树丛中沉思,脚下是一位悲痛欲绝的女子。他在晚年照片中有如大胡子乞丐,神态则如一位沮丧而沉静的摩西。我对他的敬意和理解——假如敢说理解的话——与日俱增。他并未被贝多芬笼罩,而是与浪漫主义时期的交响乐意识分庭抗礼。我在他乐句中不想起贝多芬,而是,以前瞻的名义,常由贝多芬的作品而想起他——今日维也纳的现代艺术,当代音乐,我完全不了解,还有许多地方没去。做一个音乐文化远距离的敬仰者吧,我已幸福到近于奢侈。想起陆洪恩。
      
       下午的最后一项去处是圣玛莉亚老教堂。昨天,楼上陈列祭坛画的小博物馆休息,今天转了转,倒是几件十八世纪的无名水彩画质朴动人,画中是1793年之前的奥地利乡村,多么恬静。在教堂小卖部买了画册,见有果蔬:一种新摘的不知名的果实,状若枣,迷人的粉青色。问那神学院学生模样的雇员,回说产于维也纳郊外,“试试!只要吃一口,你就不肯停!”
      
       出门后连皮带肉抿了一颗,果然,清甜而阴凉,味如弥猴桃,然而不酸。噙着第二颗果子,我旋即回身小卖部秉告年轻神学家。他的灰眉毛立刻挑高了:
      
       瞧!我早就告诉你,早就告诉你!
      
       出发厅的抽烟室设在机场酒吧,小极了,像个玻璃电话亭,仅容一人,如关禁闭。飞往北京的候机室全是同胞。戏完了,收摊了,巨大的幸福之后,身体反应是闷头昏睡——历经一场磨难也是这样的——没听见起飞。醒来,视频显示经已飞离欧洲,指针箭头刚移过莫斯科,指向西伯利亚。当年妥斯托也夫斯基的流放马车途经欧亚交界,泪如雨下,现代人跨越州际、跨越文化,轻易而漠然——不要想维也纳,也别去想北京。这样地告诫自己,我又渐渐昏睡。       
      
       2009年10至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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