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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为关

发布: 2014-9-04 14:00 | 作者: 周闻道



        到达山海关,已近黄昏。乡下有句老话,“夜为关,昼为衢”,心里闪过一个失望的忽灵:今天的观赏怕是泡汤了。
        对山海关,我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学时上地理课,老师就绘声绘色地在黑板上边画边讲,山海关在河北秦皇岛东北的渤海之滨,与万里之外的嘉峪关遥相呼应。那里是明长城的东端起点和东北重要关隘,自古是华北与东北的海陆要塞,有“天下第一关”之称……从此,山海关在我脑子里留下的深刻印象,总是和长城,大海,关隘联系在一起。后来学历史,特别是中国近代史,对所谓海防,长城,关隘了解愈多,认知愈深,理解反而愈艰难了,留下的是越来越多的怀疑与迷惑。就这样带着一知半解的灰色知识,在怀疑与迷茫中悠走,一走就走了几十年。今天终于来了,山海关,你能告诉我什么呢,你能释怀我心中的疑惑,廓清我纠缠已久的迷惘吗。
        是的,山海为关,在文化启蒙中,带给了我们什么暗示?
        求之太切,不理会乡语古训,草草登记入住,我还是急切切往海滨长城赶。心想,夜色再深,超得过这千年山海之关吗?好在,距离不远,也有灯火护行,一切并不觉得艰难。终于到了,到了一个叫老龙头的地方,到了长城脚下。据说,宇航员在太空中,肉眼能够看见地球的两样东西,就是长城和运河,都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显然,当初修筑长城的目的,不是为了给现在的飞天英雄们赏景的,而是关乎家国之安。沿着长城两千年的足迹追溯而去,我们看见的不仅是20多个诸侯国家和封建王朝的兴衰存亡,还有延绵不绝、熄熄灭灭的刀光剑影。岁月再久,也风化不尽所有的记忆,稍一钩沉,一些事便会悠然而起。比如此刻,夜色朦胧中,站在古长城下,我脑海里交织而现的,便是战国群雄的争夺和分分合合,诸夏文化与秦、楚、吴、越文化的交流融合,强大起来的北方草原匈奴和东胡的掳掠,秦国富国强兵后的咄咄逼人,以及塞北游牧部落联盟的虎视眈眈。太需要了,需要一道铜墙铁壁,像高山像大海,像农家防盗防抢的院墙一样,来呵护危机四伏,朝不保夕,缺少安全感的国心民心。
        山海相依的老龙头,就是见证。
        这里是万里长城中,唯一集山、海、关、城于一体的海陆军事防御体系。雄威长城,宛若一条蟒蟒巨龙,从嘉峪关出发,引颈东驰,飞越崇山峻岭,直入渤海,老龙头乃居其首。命名即是创世。老龙头,三个硬朗的词素,构成一个掷地有声的词。谁能否认,这里边一定隐藏着许多秘密,关于山海、长城和关隘。我带着几分好奇,把思维的角触,伸进符号的背后,从形而下到形而上。海石城,靖卤台,南海口关和澄海楼,多么严密有序的组合,不仅是山,海,关,还有靖和澄。用心不谓不良苦,决策者、修建者和旁观者,都没有密而不宣,将全部的目的昭示于天下:山海为关,以求靖边安宁。还嫌底气不足吗,再看看帝王将相、文人武士们的铿铿之声,它们以墨宝的形式留在了澄海楼上。如今,墨迹虽干,气韵尤在,可直入来者丹田:“雄襟万里”、“天开海岳”。这些雄性大词,从形到神,仅仅是一种修辞,一种寄托,一种期盼么?不!那是一个块垒,在长期的忧患中郁积而成,很久了,深藏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心中。谁能回答,千年沧桑,万里艰行,老龙头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样,经历了多少风雨飘摇,凌辱磨难。山海以证,长城为书,关隘是口。有太多的表达,只是此刻,灯影恍惚,夜色朦胧,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唯有一堵墙,黑黑的,厚厚的,沉沉的,笃立在我面前;还有海风携带着的海浪声,阵阵缕缕,从海中央吹来,如泣如诉,撞击着这山,这关,这长城的头,给我带来丝丝凉气。
        我陷入一种墙的幻象之中。一面硕大的墙,把我的视线拉长,又扯近。时空倒置,思绪飞扬,悠然间回到老家院坝。
        墙,依然是墙,或者叫围墙,围在老家院坝四周。它常常挡住我的视线,让我站在屋里,看不见思蒙河水的流淌,看不见田野的四季变幻,比如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稻秧,秋天的满坝金黄。可是我理解,因为不仅咱家有围墙,许多农家都有。这也难怪,那时,农村很穷,一些耐不住饥寒的农民,就“饥寒起盗心”,趁夜深人静时,翻墙入室,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于是,即便再简陋的茅屋,都少不了要筑个围墙,而且那围墙越筑越高,越筑越厚,越筑越长。围墙文化,成为这个两千年封建帝国的一个独特符号,谁能说与此无关呢。长城与围墙,自然而然地被我联系在了一起。我想起了“三里之城,七里之廓”。这里的城,也可理解为城池,城墙。可以推定,城墙是由围墙演进而来的,且动机、目的、功用几乎一样。
        那么,眼前呢?我一切的努力,似乎都是盲人摸象。
        墙,仍是一堵高高的、厚厚的墙。我顺着墙壁向上看,仰望苍穹,看见的是深邃无边的黑夜,和闪烁沉浮的星月。不是美,是一种奇特的浩渺,遥远,幽暗,甚至透射出股股逼人的寒气。向左看,那是西向,夜色、浅山和树,都被遮蔽,视野里的长城并不像长城,更像是一段被放大了的围墙。遥远的嘉峪关,只在想象中存在,一切勾连都被隔断,隔断于一种不明不白的介质中。向右,更是纯粹的幽暗。视觉被幽暗解构,把发现的使命推给了听觉和嗅觉。隐隐约约的涛声,挟裹着海水的丝丝腥臊味,从远处的幽暗中袭来。长城的尽头,幻化成一席怪异的气息。惟有大地是实在的,老龙头,城墙和我的双脚,都站立其上,有一种安泰基于地母般的瓷实。
        这时,我忽然有了个发现:远看长城近看墙。再伟岸的雄关,当你走近,窥其一点,或一隅,贴近它的深处,所能看见的,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是局部的渺小。山海依然,心,不再踏实。
        这种渺小感的改变,是在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来到老龙头。心里想的是,有了“夜为关”的体验,要再领略一下“昼看衢”的壮美。甚至在心里早已酝酿了一堆大词,诸如“雄关漫漫,大道通衢”,“不到长城非好汉,到了长城见好汉”之类。果不其然,关于山海关,中学时老师传授的书本知识得到验证。但不知怎的,当身临其景,深入了解后,面对这逶迤长城,巍峨雄关,浩瀚大海,当年那种青春式的冲动,自豪,踏实,却再也找不回来了,充斥于心的,反而是更加浓郁的迷茫。我甚至对老龙头的名字产生质疑:三个表意复杂的词素,反过来就是头龙老。头,是否要表明一种地位,此处在长城中的地位,及长城在国家安危中的地位;龙,当然不是黎民百姓,所谓龙的传人、这个以龙为图腾的民族,而是泱泱天朝大国,或天子龙孙;老,是一种隐喻,一种活力荡尽、生气尽失的龙钟之气,被植入龙和头的骨髓。我先还以为,这样的理解有点望文生义,甚至有牵强滑稽的俗气之感。后来发生的一切足以证明,这一切已然一语成称讖。
        首先进入我视线的是孤兀山。我在想,当初徐达安放长城之头,修建老龙头时的选址,仅是个巧合,还是代表了一切疏离民心朝政的本意?“危楼千尺压洪荒,骋目云霞入渺茫”,“危楼”、“洪荒”、“渺茫”,康熙的本意又是要表达什么,威严,雄奇,势不可越?显然不是。作为一国之君,难道他已隐隐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或预感到了什么。也许,这一切,都由镇守此关的清将郑才盛一个逃字作了诠释。八国联军来了,不止是兵临城下,而是要与已得先机,掠去我大片土地的沙俄对垒抗衡,抢占整个中国。老龙头和宁海城,便是他们登陆的桥头堡。来了,贪得无厌的侵略者仗着船坚炮利,乘虚而入,跨海越岳,直指这片古老的疆土。作为镇边之将,守关护国乃天命。也许本来,郑才盛是要抵抗的,哪怕战死沙场,也尽一个将士的天职。可是,联军还没到,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密令已到:不准抵抗。作为防御设施,这山,这海,这关,这军队还有什么用。在侵略者的狞笑声中,澄海楼、宁海城和附近的村庄,化为一片灰烬。在尚未冷凝的灰烬上,英法德意日五国,建立起了自己的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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