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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为关

发布: 2014-9-04 14:00 | 作者: 周闻道



        面对历史尘烟,山海关,究竟有多少难释隐忍。
        我始终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只是个美丽的传说,就像歌词里说的,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毫无疑问,私和俗,是世界的纷争之源。我们有个认识误区,似乎不知道的,就是美好的,比如我们对西侯度人、元谋人、蓝田人、周口店人等原始人类生活方式的猜测,比如历史学家们对原始共产主义和“禅让”制的描绘。我更相信人性的一些劣性本质,比如私与欲,是与人俱在的,只要有人,就必然存在。文字的记载只是个佐证,但从中看见的,也更多是这种劣性的尾巴。我们借助文字,走进公元前两千多年,走进夏商更替。我们看到,禹治后期,传说中的“禅让”制度已开始解体,出现人与人、族群与族群之间、国与国之间的争权夺利。“天下国家,本为一理”。谁能否认,后来的部族厮杀,朝代更替,直至现在的地区冲突,霸权主义,军备竞赛,都源自最原始的利益魔咒。有了争,就有斗;有了斗,就有了战;有了战,就有了进攻与防守,就有了壕沟地堡,关陕长城,有了直至现在的导弹与拦截系统。历史的演进竟是如此令人震惊:争斗的推波助澜,一道小小的围墙,竟演变成了太空下这个星球最蔚然醒目的大观,演变成如今的卫星、导弹与黑客。
        解释说,山海关的命名,与地形地貌有关,即一边临海,一边连山,所谓依山襟海。对此,我一直心存质疑。这么重要个“天下第一关”,万里长城之首,命名会如此肤浅简单吗?我更相信,这里的命名是有深刻考究的。从耗尽国力,修筑万里长城,到山海关的命名,都是一种寄托:抵御外侮,祈求国泰民安。
        山海为关,修筑长城,沿用的都是同一种思维:希望借助于自然屏障和人工工事,来保障国家安全。
        可是,这靠得住吗?
        眼前的孟姜女庙和那个凄美的传说,也许都是个隐喻。
        时值中午,早秋的阳光仍有些闷热,垂拂的枯藤,把阳光切割得光怪陆离,海风推着海浪,一层一层过来,带着些微的腥味,弄不清那腥味是来自风,或者海,还是长城。转了半天,有些累了,我借助一溜古长城的阴影,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面朝大海,却没有春暖花开,有的只是吊古的沉郁与轻叹。大海坦荡,城砖厚实,每一波海浪就是一段历史,每一块城砖就是一部典藏,天上的乱云,把阳光分割遮蔽得遍体鳞伤。不远处的长城上,有两条巨大裂缝,是唐山大地震时留下的。但传说并不是这样。据说,那就是孟姜女哭塌长城的地方。她千里寻夫而不见,只好柔肠寸断、呼天呛地地哭泣,一连哭了七七四十九天,直哭山海动容,长城崩塌。前一段崩塌了,眼看这里快崩塌,她停止了哭,所以留下一段裂痕。长城崩塌了,孟姜女死了,投海而死。一位刚烈而善良的女子,来之于海,回归于海。我坐在长城的尽头,这块坚固的石头上,双目注视着眼前的长城和海,希望从一块秦砖,一波汉水中,找到那个故事的蛛丝马迹,找到那个多情女子。她的寻找,她的哭声,和哭声里的崩塌,究竟意味着什么,蕴含着什么,竟有那么大的力量。传说不可信吗,一个故事,一个传说,哪怕是虚妄的,神话般的,能够一朝一朝,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传了几千年,本身不就反映了一种人心背向——再坚固的长城,也敌不过柔软的民心。难道这就是佛莱所说的原型,文学的原型,历史的原型,生活的原型,民心的原型,兴衰存亡的原型。
        原型不是现象,而是根性的真实。山海为关,可御外侮,多么豪壮铿锵的深谋远虑。此刻,我就在山海关,坐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我不需要雄才大略,豪言壮语,只需要山海作证,这种冷兵器时代的定律,究竟为多少岌岌可危的王朝,带来了最后的拯救。
        据史书记载,最早的长城,始建于春秋战国,始修于燕王,起因便是防御。在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中,燕国国土最小、兵马最少、力量最弱,随时都有被邻国吃掉的危险。卧薪尝胆之下,为了保国卫土,燕王征用民夫,在国疆边界山顶,布置烽火台,筑起高高的城墙。后来的历朝历代帝王,都把修筑完善长城,作为抵御外敌入侵的军事大举。因此,长城在不同时期,又有了不同的称谓,比如方城、堑、长堑、城堑、墙堑、塞垣、塞围、长城塞、亭障、障塞、壕堑、界壕、边墙、边垣;修筑长城,还创造了古代建筑文明,如万年灰与燕京城、冰道运石、山羊驮砖、击石燕鸣,等等。
        修筑长城决心最大,耗资最大的,当属秦、明两代。可是,两朝君王,都没有预料到国破家亡的真正原因。
        秦王的思考不能说没有道理,将早些时候修建的一些断断续续,点状分布的防御工事,连接成一个完整的防御系统,“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样,“癣疥之疾再重,也侵入不到膏肓”。为修筑长城,秦王调用了占全国人口近一成的民工,穿越崇山峻岭,严寒酷暑,积土垒石,凡十余载。殊不知,除了外忧,有时,内患才是更大的危险。他一面加紧修筑御敌的长城,一面却在天天树敌,自毁更重要的长城——民心。如果说,秦王焚书坑儒伤害的是那个时代的文化和良知,那么,暴政与奢糜, 伤害的便是他的根基。去看看秦王的宫殿吧,如果在那个年代,靠着人走步行,你得要准备足够的时间,三天五天肯定不行,得以年计。三五天连阿房宫都走不完啊——“蜀山兀,阿房出”,不仅是简单的修建,而是创世;“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和“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也不仅仅是规模和气派。“咸阳之旁二百里内”,还有“宫观二百七十”;“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这些遍布宫内宫外,关里关外的宫殿,给人留下了多少想象的空间。
        拥有的一切怎可失去,江山,社禝,宫殿,嫔妃。于是,灭六国后,秦始皇就在考虑防御和今后的事。
        就像修建万里长城,希望这个帝国永远不亡一样,秦王还希望自己长生不老。他派了亲信徐福,满世界寻找长生不老药。结果,药没寻到,不仅自己53岁就驾崩了;国力耗尽,官逼民反,国家也很快驾崩了。显然,秦始皇不是不知道长生不可能的,寻找,不过是欲望的最后一搏。不然,他就不会在一面寻找的同时,一面在为自己修墓,骊山陵墓。从皇登基时就开始修,前后30余年,每年用工70余万。墓外围两千米,层高55米,从内装铜铸顶、水银河流湖泊,到守卫的石俑兵马和机关处处,都是民脂民膏垒成。不,应该叫掘墓。横征暴敛,穷奢极侈,徭役沉重,严刑峻法,老百姓苦不堪言下,实物的长城修成了,民心的长城却早已崩塌。那崩塌不是来自于孟姜女的哭声,而是陈胜、吴广的一声怒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及随之而来的李斯腰斩、赵高专权、巨鹿大战、刘邦入关,就连派去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徐福,也见利起异心,有去无回了……
        民心已去,国之将倾。威严的山海,长城,关隘,都只是个摆设,最多不过是这场改朝换代中的冷峻看客。
        明朝的灭亡,更是耐人寻味。
        此刻,我所在的山海关老龙头,就是明长城的东尽头。一边倚山,一边临海,典型的山海之关也。国家文物局历经两年勘测宣布,中国历代修建长城总长度为21196.18千米,分布于北京、河北、山西、内蒙古、辽宁、山东、陕西、甘肃、青海等15个省区。也就是说,古老的长城,与半个中国联在一起。在明长城8851.8千米中,人工墙体6259千米,壕堑359千米,天然险2232千米。其东部险要地段,大都用坚硬的条石和青砖砌成。在现存长城中,明长城占了大头。在那个施工条件落后,山川险峻的恶劣条件下,明长城是怎么修建的,并不难想象,难以想象的是,它的投入与功效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的是,一个对山海长城倾注了无限心血,寄予了无限愿望的王朝,最后的灭亡,竟与山海长城有直接关联。
        不错,威胁主要来自北方。那些北方的游牧部落,“大兴师征之,则遁逃伏慝,不可得而诛也;师还则寇钞又起;留卒戍守,则劳费不资,故惟有筑长城以防之。”可以说,这令朝廷苦不堪言。长城之筑,不仅可以省戍役,防寇钞,还可休兵而息民。历史学家们也喜欢从客观上寻找防患的原因。《新书·过秦》谓,汉武帝时,“建塞徼、起亭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汉书·匈奴传》也说,“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赵武灵王,正是以“变俗胡服,习骑射”而著称于世的政治家。
        可是,明王朝却忽略了内政,忽略了自身的暴政、贪腐和八旗子弟的庸懒无能,忽略了皇亲贵族、地主豪绅对土地的霸占和对农民的盘剥,忽略了连年天灾人祸,已让广大民众食不裹腹,衣不蔽体,沦入人相食的绝境,忽略了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这一连串的忽略,终于让一个因欠债而被迫当牧羊官,一名在银川打小工的驿卒——李自成撕开缺口。统摄人心的口号,并不新鲜,也不深邃,可都是针对时弊的,如 “均田免赋”、“贵贱均田”,“五年不征”,“割富济贫”,“不当差﹑不纳粮”,及稳定物价、废除八股、安置流民、颁布新历、赈济贫民等。起义军在高迎祥、李自成率领下,攻城掠池,左征右战,荥阳大会、分兵定向、四路攻战,直取北京,直至建立大顺政权,崇祯帝自缢煤山。直到此时,上帝仍给了明王朝最后一个拯救的机会,那就是起义军内部的战略失误、离间争斗、贪欲自灭,特别是闯王的心腹大将刘宗敏,对清军镇关大将吴三桂爱妾陈圆圆的占有,让原本打算投奔闯王的吴三桂,冲冠大怒,转投清军。
        关门被打开了,不是侵略者,而是自己人。山海为关,徒留一个惊世的历史悲叹!
        是的,关门自开后,吴清联军越关而进,西入中原,如入无人之境。清军从誓师伐明,到攻占北京,竟不足一月。灭亡了,襁褓中的大顺;灭亡了,摇摇欲坠的大明。灭亡于一种文化深处的劣性——贪腐,内讧与私欲。其实,何止大明,鸦片战争,甲午战争,中法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整个血泪斑斑的中国近代史。
        资本的本性是趋利,资本的力量强大以后,总是要寻求可以获利的地方,包括越海破关,攻城掠地。
        这是世界近代史的主线:资本的输入抗拒。西方资本向东方扩张,单靠资本的力量很难办到,因为这里有庞大的大清帝国,有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以及它们铸就那道坚固围墙,从观念到体制。排它与拒绝,是围墙的本性。还有山海相隔,有万里长城,有关隘重重。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西方列强选择了鸦片,充当刺向东方的软刀子。于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在硬与硬,硬与软的对决中,中国更大的软肋——制度和国民性,被列强一枪刺中。于是,西方殖民主义者长驱直入,开始了疯狂的侵略掠夺。
        甲午战前,中国的国家观念、外交理念、民智意识,相比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已落后了一大截。可怕的不是这种差距,而是对这种差距的误读。中国驻日外交公使汪凤藻和中国驻朝鲜商务总办袁世凯都认为,日本在1889年宣布新宪法之后,搞多党政治,互相争斗,打得不可开交,日本是最没有力量的时候。明明是暗藏利剑,李鸿章却很感动,感动于与日本全权大臣伊藤博文达成的天津共识。感动的李鸿章还临时发挥说,如果将来朝鲜再发生类似事情,中国军队向朝鲜出兵的时候,我们一定会通过外交渠道告诉日本。于是,提前告知,不仅成了为侵略漂白的堂堂理由,还成了日本1894年对华侵略时引用的依据。日本在干涉朝鲜内政时,故伎重演,仍然是借口改制及建立廉洁政府。就这样,侵略变成了正义,不仅没有受到谴责,还赢来世界一片道义支持声。什么是天理,天理就是强者堂皇的说词。当一只孤立无助的爱犬,咬住战败落水的邓世昌衣角,慢慢沉入黄海的时候,整个清王朝已经沉没了。在一个没落腐败烂透的王朝面前,山海有什么用,长城有什么用,关隘有什么用!
        中国近代战争中的一系列大败,是制度之败,国家之败。山海之关,长城军队,不过是这场大败名义上的承接者。真正的长城,不在山海,不是泥砌砖垒,而是人心。
        拯救是一种被动的希望。不是没有,比如《拯救大兵瑞恩》。不要以为,这只是一部好莱乌大片。其实,它是一个生动的历史原型,或者说现实原型。要理解,须翻开从一战到二战的历史。
        时空拉回到欧亚大陆,那里的山,那里的海,那里的历史。
        山海依旧,却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改变了原有的政治版图。几家欢喜几家忧。喜的是法国、比利时、意大利、希腊和罗马尼亚。他们胜了,不仅迎来了微笑和香槟,还获得了领土和赔偿。忧的是德意志、奥匈和奥斯曼。他们败了,原本强大的帝国,因败而纷纷瓦解,国之不国。另一方面,1917年的俄国苏维埃革命,也让原本作为参战国之一的俄罗斯帝国,跟着宣告寿终正寝。
        世界流行着和平主义的声音,柔软、和美而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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