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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场券

发布: 2014-4-03 19:43 | 作者: 修白



        天空是蓝色的,天上的茶馆,散落着几张老式的大方桌,玻璃质地的桌子,四边各坐了一个人。桌子的周边,生长着枝叶茂密的大树,树叶在风中摆动。那些人,也在桌子边摆动。我心里疑惑,这景象以前没有见过。一些威慑,恍惚间,裹挟了我。小语意识到我的不安,她细察到我内心深处的飓风,轻声说,那些桌子边上的人,是十五年前死去的人,现在,他们在那里喝茶。
        小语是被一个男人送到这里来的。我问,那个男人是谁?她不搭理,却说,他们是灰色的,像黑白照片,动作像蠕虫一样。是的,我想,他们在天上,所以,他们是灰色的。我们在地上,所以,我们是彩色的。
        护士长来给小语吃药,她是一个严厉的女人。我有些怕她,轮到我,护士长说,你要配合,吃下去的药,不要再抠吐出来,要是我一转身,发现你又吐药了,就别想出去。我问,到底什么时候,我能出去?现在,我浑身都是力气,我已经好了,我握紧拳头,原地跳了两下。护士长说,如果病情稳定,下个月,你就可以出院。
        中午,吃过饭,我问小语,你是哪里人? 她说,杭州人。难怪,初次见到她,就牵动了我的那根神经。我想逗她说话,你是一个多愁的人?还是一个多情的人?多情。她轻声说,舔了一下嘴唇。
        多情人,偏生多情地。杭州西湖,我在那里谈过恋爱,是初恋。小语听说初恋,来了劲头,感慨,啊,多好啊,你搞定她了?我双眼像聚光灯一样盯着她,何谓搞定?就是她死心塌地地跟你走。谈了一阵子,是标准的恋人关系,没有跟我结婚,也没有跟我上床,这样算搞定吗?不算。除非她愿意,也算搞定。
        那时候纯,以为谈恋爱,就一定是为了结婚,以为保留到新婚之夜才是完美,现在明白,有爱情就可以上床,没有爱情也可以上床。那时候,接个吻,就觉得要负责任了,做了一个春梦,就自责得不行。
        以前,我住在筒子楼里,邻居是一个化学系的教师,不断地有女生在他屋里留宿,我惊讶得不得了,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搞定”她们的。小语说,你傻啊,他用化学试剂把她们搞定。
        一个教武术的女教师,她和丈夫做爱的叫声,常在楼道里回荡,弄得走廊里的人都不知所措。年轻的教师好奇,在她家门口偷听,结果被人家闯出来,打了一顿。小语大笑起来,是武打吗?用了什么招式?她笑起来浑身颤抖,尤其胸部,我眼神发直。
        那个时候,筒子楼里除了烟熏火烤的味道,还掺杂着太多的肉欲气息。但是,即使这样,楼道里,还是有很多如我这般不知所措的人,我们这群不知所措的人,是这个楼道里深感自卑的一群,没有一点道德上的优越感。
        小语说,有优越感的人是虚伪的人,他们不会有道德上的优越感,不过是跟着身体行走的远一些。
        我又是当中尤其无知的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女人会叫床。虽然看过小说,看过小说里的叫床,却不知道,原来叫床,就是楼道里回荡的那个声音。我有个同学,他把一个姑娘的肚子弄大了,怕单位追究,找我,帮他去把姑娘搞定。我当时惊讶得不得了,因为我才二十二岁,我盘算过,至少得二十八岁,我才会结婚,至少得结婚的时候,才会去碰女人。他是我们班上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早。我姨妈是妇产科医生,我带那姑娘去做手术,姨妈以为是我,姑娘做完手术出来,她吩咐我:一个月不能同房。我没法解释,也不解释。
        小语对我的描述流露出一杯怜悯,她说,有时候,我想,要宽容很多事情,包括对他人身体的宽容。
        我想上她,试探一下。如果,他人的身体侵犯了你,你也会宽容吗?她说,你想试试吗?忽然,就跑开了。再出现的时候,她的手里有把小巧的瑞士军刀,她把刀鞘拔开给我看,说,我会用它划开你的身体,她把刀举到我面前,做了一个划开的动作,血涌出来的时候,像桃金娘。
        在杭州上学的时候,时光枯淡,也想过外遇,那个时候,要是遇见你,一定设法把你弄上床,你会吗?
        她的脸立刻红了,不搭理。
        就是说,不可能吗?期待中的我,有些绝望。
        她把青桃上的万寿无疆四个字削掉,重新刻过,喃喃自语,谁知道呢?过去,没有发生的事情,现在,谁能明白,那个时候,你很性感。
        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你的女同学不想和你结婚,只想和你上床。你打过架吗?
        经常打架,现在明白,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笑了,说,我喜欢会打架的男人,这样,才性感。
        我拉开膀子,展示我的肌肉。她的回答,给了我信心,对于她的来历,我想知道底细。那天,送你来的男人是你男朋友吗?你结婚没有?
        不要讨论这些跟你没有关系的事情,我也不会问你家里的情况。
        我接受她的观点,讪讪地说,在美国,有一个现象,年轻男人会找一个妈妈级的女人完成他的第一次性交。年轻女孩也会找一个中年男人完成人生的第一次。美国人在性观念中,年龄差异是被淡化的。所以,杨振宁娶个年轻的妻子,在美国没有什么,在中国,人们会认为有违人伦。
        一个美国小伙子和我聊过,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和十八岁到五十八岁,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做过爱。中国人会觉得这是流氓。他很自信,认为自己将来会是个成功的男人,忠诚的丈夫。美国人在成年以后就鼓励性自由,但婚后是要求忠诚的。我们这代中国人婚前被禁欲,所以,婚后找补。
        有个电影,叫《亲密》,电影里,女主角在街上偶识一个调酒师,每周一次,去他家里做爱,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调酒师决定跟踪她,结果发现,她在家是个贤妻良母。调酒师的跟踪,使她的生活发生了混乱,彼此论争之后,他们又回到了理性的轨道上,每周做爱,除此之外,两人的生活不发生交集。          
        调酒师为什么要跟踪她?
        一次意外的邂逅,突然起了跟踪她的念头。
        其实,人与人之间,不论什么关系,都要有分寸。
        我怕谈感情,感情太沉重。
        我没有谈过,所以,不怕。你可能被伤过,才会这样想。其实,感情,性,男人可以分清楚,女人是拎不清的。单就性的出路,花钱也能解决。
        嫖,没意思。我不接受。
        都是没有感情的性,只不过一个付钱,一个免费,有差异吗?付钱的就不干净了?当妓女是职业的时候,她们也是干净的,比官员,独裁,权利,干净多了。
        别过度阐释,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喜欢那样的性交。我心里想的是,以我的魅力,还没有到需要花钱买性的份上。
        我相信爱情。小语固执地保持她的观点。
        当一个人终于可以否定爱情的时候,他就成熟了。爱情是一种奇迹。否定爱情不是要否定奇迹,而是要否定那种自以为总能遇上奇迹的人生观。我想,一个人,如果放弃爱情神话,会释然很多,人,学会否定奇迹,就会回到地面,回到日常。找个女人上床,如果必须从爱情开始,那比嫖妓的成本还高。
        突然,小语拔出了那把精致的瑞士军刀,在空中比划着,她说,你不相信爱情,结婚的成本比嫖妓的成本更高。说完,低头,用小刀把青桃上的肉剔干净。
        你在干嘛?我问她。
        刻桃金娘。
        桃金娘在哪里?
        在核子上,刻好,给你看。她笑起来,她的笑容那样细腻,西湖的濡湿的雨水,不知不觉,已经把她浸染得如此多姿,妩媚,这是一个逶迤,宛转的南方女人。
        我说,奇迹是不能追求的,它是神示,不是仰仗人力可为的。动物只在发情期有性交,且性交只为繁衍。只有人类把性交从繁衍的程序中剥离出来,变成一种娱乐,一种游戏。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专注于桃子的雕刻,未置可否。我进一步表明,我喜欢纯粹的性交往,性之外没有目的,我不和有性之外意图的女人上床。把性捆绑到其他的意图上,没趣。美好的性,可以保持,但只是为性而保持。
        忽然,一阵疼痛攫取了我,低头,膀子上有血渗出。小语的刀,优雅地回到她的桃子上。她附身耳畔,悄悄说,不要动,让血出来,变成桃金娘,等它变好,你就相信爱情了。
        过完四九,冻土复苏,天气变得暖和起来。医生说,再过一周,我就可以出院。我想在这最后的几天里,把事情敲定,午后,我约她去医院的草坪上散步。她慵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去,说,医院里的草坪,没有西湖边长得葱郁,那里的人,不是匆忙而过的白大褂,就是神经兮兮的病人。你那天的问题,我认真的想了一下,需要提出几个疑问,再告诉你答案。
        什么疑问,你说。我为就要得到的答案而欣慰。她起身,来了精神,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抽烟吗?
        不抽。从来不抽烟。
        加分。她果断地说。
        酗酒吗?酒后滋事、胡言?
        不喝酒。其实,我是喝酒的,偶尔也会烂醉如泥。她后面的四个字,透露了她否定的答案,我说了谎。
        加分。她有些疑惑,不是很肯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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