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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學清言九十九則

发布: 2013-12-04 14:52 | 作者: 丁威仁



        余習詩十數載,成詩四千餘篇,曾從余入室學詩者亦有近二十餘人,但余近日已覺昏聵,齒牙動搖,或大限將至,故奮其餘力,撰此《詩學清言》一書,將平日所思盡付一梓,凡我門下弟子,均須精讀熟習,視為學詩範式。
        民國一百零一年九月一日,丁威仁為敘
        (一) 學詩初入手者,須正。切不可學其偏格,走其偏鋒。待他日有成之時,纔需逐步嘗試多體,棄其技術,見山非山,見水非水。而後方可稱為大作手。詩初有體,終也無體,從有體至無體,非十數年,無可成就。
        (二) 學詩三要:一曰取法乎上,二曰識見廣博,三曰虛心受教;學詩三備:良詩友、無成心、與物感通;學詩三忌:忌我慢、我執、我貪嗔。
        (三) 少年學詩,戒之在淫。中年學詩,戒之在放。老年學詩,戒之在執。但凡屬天才超逸者,不在此限。
        (四) 杜詩易學卻難工;李太白詩則不可學,亦無須學,凡力學者必落居下乘,非氣性與天份相合者,無以得其意。
        (五) 無酒,則難以游於大化之中;無煙,則神明渙散,手足無所措置;無才女相伴,便無以抒暢心性,調和陰陽之理。無詩,則亡。
        (六) 初學詩,如撲流螢,撲不得時多,若撲得,則憂光景倏然散滅。其撲之勢,切忌小兒女姿態。
        (七) 孟子知言之理,王弼言意之辯,均可視為學詩門徑,涵養久之,必有所得。
        (八) 做人或可矯俗,做詩則須脫俗,脫俗之詩非矯俗之人可為,因矯俗者往往趨時而動,而非應時而起。且矯俗者常求於情,脫俗之人常過於情。詩過於情,可;求合於情,假語也。
        (九) 聽琴,非辨音;讀詩,非習字;飲酒,勿醉;忽見好女,忘憂;下棋,但輸無妨,此或為郭象去跡反冥之真意。
        (十) 做詩者應知兩種進境,一為關雎求女,輾轉反側而不得;二乃野有死麕,吉士欲誘之野合。前者禮也,後者非禮,學詩者卻不可偏廢。
        (十一) 做詩者用字不可儉吝,寧奢。學詩者當如沸水淋身,直至入火不熱之時,方有所成。讀詩者,須如飛蛾撲火,玩火自焚,若此,方可稱為善讀之人。
        (十二) 聽其言,讀其詩,觀其行,三者非一,不可等同視之。詩品與人品其實無甚關係,亦不必相關。
        (十三) 世間無淫詩,凡觀者之心不正,則詩淫,故曰思無邪。然所思者邪又如何?所謂食、色性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凡寫淫詩,讀淫詩者,無一不從性靈而出,此乃真性情之人也。
        (十四) 東坡肉之佳者,腴而不膩,瘦而不柴,其醬味鹹而後甘,其香撲鼻而不傷,其色如褐玉,其皿能調和上述之眾佳處,學詩亦應若此。
        (十五) 古人論詩,或以中和為雅正之音,然中和非易,若力學不似,易流於淡乎寡味,味如嚼蠟。魯迅以摩羅之詩力,反叛之聲,力抗平和;侯爵薩德以特出之才,直曝男女風月之穢異,均含藏其峻切之志,直指人心。夫學詩者,不可不知。
        (十六) 夫且者,男陽;也者,女陰也。故淫字無所不在,淫詩無往不存,世間反淫文之所謂君子,非少見多怪,而是做而不言,其偽詐更甚於蛇妖。既然風月為常事,雲雨又不限於閨閣之內,以詩略記,何妨。
        (十七) 然寫淫詩不可不慎,若極盡男女風月之醜態,或直抒烝報之逆倫,假非有剌譏諷諭之志,則實為不堪。學詩而走此偏途者,宜戒慎之。
        (十八) 初學詩者,應常加習練。朱子言讀詩須反覆誦讀百遍,但若能於數月內反覆做詩百首,或有所成。卻忌閉門造車,須尋一良師友,將詩文託付,請其如同讎人,以極其苛薄憤恚之辭,百般挑剔不是之處,數月後,必有極大進境。
        (十九) 為名做詩,可;為利做詩,可;為觀者做詩,亦可,然心下須有十分底明白。
        (二十) 晨起讀詩,如細觀畫中美人之衣著風姿;午後讀詩,如與畫中美人相望卻默然無言;夜半讀詩,醒不能寐,畫中美人自當走出與汝同榻而眠。
        (二十一) 都說做人難,然做詩尤難,大凡做人僅可循規蹈矩,若不受約束者,亦可悠遊於山林大化之際,或如余之類,我行我素,視聖賢於無物,隨人說去,心不掛懷。然做詩,尤以新體,看似並無矩矱,越名任心,放情於性靈之中,縱橫於言語之外,無不可為,但大多無才力識見之人,畫虎類犬,又陷於沸鼎之內,欲活而不可,終亡於此。凡此類之人,仍欲取法乎上,以摹擬規矩,方有天機。故知做詩人,最難。
        (二十二) 詩人多倚自身之高才,睥睨宇宙,視一切於無物。或喜怒愛憎分明,或空言不切實際,無知者譽為放達,君子則譏為玩世,然則其中多偽,往往以此干求清名,假脫俗以為終南捷徑。更有甚者,彼此成黨,相互結群,以己之是非,謗議無意屈從者,今之天下,北方尤烈。
        (二十三) 昨日忽得一夢,夢中美人裸身,玉背沁汗,梁簡文帝蕭綱〈詠內人晝眠〉所云:「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一段,可現其景。此夢雖不真,但也非假,雖女子面容不確,然實反映余白日所思,故晨起時,見床榻僅余一人,頗感惆悵,而腹下略有濕意,更覺此綺夢雖假似真。詩之妙處,盡在此乎?
        (二十四) 滄浪論詩云:「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其說甚佳,然何謂悟?又如何能悟?滄浪雖言:「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卻使初學詩之人摸不著頭腦,反而漸入魔道。故滄浪又云:「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其欲以識見之功,作為了悟前之漸修工夫。六祖曾言:「善知識!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或可與滄浪言詩互為印證,悟在自身,即當下本心光照,不可外求。以禪喻詩,真悟道者,其道不可言喻。詩,教外別傳也。
        (二十五) 大器之詩,不論字句音節;小家碧玉,則必觀其顏色風姿。
        (二十六) 遂初堂主人云:「巉岩亦是坦途。」習詩有得者,應舍其平地,登高遠眺,若能由荒徑入山,攀峭壁而攻頂,雖險,必有絕大進境。
        (二十七) 所謂撥雲可見日,字句音律便是學詩者之雲,若能去其障壁,詩之真身本體呼之欲出,即可遍地日照光明,動人肺腑。
        (二十八) 煮茶讀詩,可靜觀細讀;溫酒讀詩,任性使氣,可得詩中三昧;服食讀詩,神思散入天地,不如做詩;擁美人讀詩,雖有詩而無詩,其境自高。
        (二十九) 余初習詩之時,遇一諍友,凡得一壞詩,其便把紙團拋擲於地,逼余跪地撿拾。吾初不知其意,偶覺忿恚,等做詩略有進境,方知友人辱我,卻是使我學一忍字,若習詩能忍,當不會自棄,今能得詩四千餘首,均有賴於摯友刻意造作之行。
        (三十) 做人戒貪,做詩未必要戒。讀詩若貪,則易學眾體;習詩貪,則眾體皆備。貪者,非貪快也,而是貪多,多後必思,學而不思必殆,故余少時,盡讀前賢之詩,久之,自然化入己之作中,無須造作。
        (三十一) 余讀二毛之文,其蒼蒼白髮如在目前,讀詩文若能見其人在側,可知此為名家作手,若習詩者能習一體,似一體,如工筆形似,已屬不易,假在所習之體中,浸入本體,不僅能使此體獲致新意,甚且可新創一體,二毛自是箇中高手。
        (三十二) 凡我國朝,做詩之人多,讀詩之人少,讀而通透了悟者,幾希矣。
        (三十三) 閑時做詩,可於靜中涵養些微動之端倪;忙中做詩,能在動裏尋一點空曠氣象。善為詩者,或閑或忙,或順或逆,均能以詩自疾風暴雨之內,力挽狂瀾,倏然變而天朗氣清,無有昏昧。
        (三十四) 《人間詞話》以閱世多少,斷言主、客觀詩人之分野,然則余以為閱世多又如何?少又如何?若以閱世多少,做為詩人之主客觀照,是屈折詩也。若入世歷練仍能葆合赤子之心,即為主觀之詩人;與外物不相往來,終日處於未發之內,只思不接,竟反以神思與天地萬物交相感引,此終成其客觀之詩。故閱世多少,非要緊處,亦非關鍵處。
        (三十五) 晨起,腹裏甚急,且痛,大解時,昨日食畢之殘物奔騰而出,若夫驚雷,不可扼抑,只待自然歇止。平日余做詩亦若此。
        (三十六) 平日無事,余喜讀淫詞,聽流行小曲,觀各處美人身姿,或與三五友朋遍歷山川,偶飲之醉,便席地而寐,至天明方醒。余作詩亦不限時地,但得靈思,立馬可成。
        (三十七) 公孫龍子云:「白馬非馬。」惠施云:「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可為做詩之法。
        (三十八) 身儘可忙,心不宜忙,做詩或能定心和志,若於百轉千迴之腸思中,得一點波平浪靜之文字,便能稍解俗氣。
        (三十九) 天有四時,人有喜怒哀樂;地有五行,人有心肝脾肺腎。可知人副天數,天人之際,以數相應。而詩,人之聲也,故余常云,詩即數,數亦詩,世間不可無數,無數則難於比配天地;也不可無詩,無詩,天地無以規模。
        (四十) 做詩須有格,又要善於擺脫,出入於各體之際,卻自成一格,上也;若規矩摹擬,格似其體,中也;結體散亂,才力竭盡,無以成格,下也。但凡天才超致者,難以格之。
        (四十一) 人貴自知,余常與友夜半談心,友人往往看事透徹,而余卻陷溺其中無以自拔,直至勢不可為,方止。做詩除自知外,尤須檢點,無自知則難有檢點處,無檢點則自知何用,兩者相即而不相離也。
        (四十二) 今日方知,人秉性難移,若夫一棵橘樹,實無法生出其他果子,有之則近妖。論詩之格亦然,做詩者當知出乎何情,欲盡何理,便須采取何格以出之,若情無以入格,或格溢出其理,與橘樹生桃,亦何異乎?
        (四十三) 弟子問做新體:「橘樹生桃,莫非世稱超現實乎?」余答曰:「非也,若云夢橘樹生桃,或可。」
        (四十四) 若夫情愛之事,其最劣者,即俗語云:「兩腳踏雙船。」假兩方盡為所瞞而不知,劣中之善者;令兩處皆知,而盡卸其責於船身,尤劣也,然此兩方亦自辱為極矣。學詩則不然,所謂轉益多師是吾師,學詩如行舟,不進則退,退而亦可棄舟登岸,或是易舟再行,若能同時操弄數舟而不亂,精進亦速。
        (四十五) 一醫方名消遙散,以柴胡、當歸、白芍、白朮、茯苓、甘草、生薑、薄荷入藥磨粉,以治肝鬱血虛、寒熱往來、頭痛目眩、口燥咽乾等症,服後退熱解鬱,肝脾之虛得補。余試行數日,心神稍定,脈象浮滑之狀漸緩,亦可安睡如常。此方亦如余做詩與清言,一日不行,便覺神靈渙散,心胸鬱積,如有一物哽在喉間,甚且吐息時,汙濁之氣滿溢。故不能一日無詩,詩也者,余之逍遙散也。
        (四十六) 世故之人,須存一點真心;世故之詩,應與一些真情。
        (四十七) 大凡世間事未必能佔著一箇理字,往往一事只有一好,若欲獲致各種佳處,到頭來,實無任一好可得也,且一好必有一失,輕重緩急之間,須自權衡。以此論詩亦然,若學一體,可精讀通透,方知優劣,假能精於一體,融於本體,亦為名家。
        (四十八) 近日讀詩,未有所獲,茲因雜事所困,使生命無法安頓所致,原來心有桎梏之時,雖妙言佳句亦不可近也。
        (四十九) 讀朱右《白雲稿》,忽見〈西齋和陶詩序〉云:「詩者,發乎情也。情則無偽,故莫不適於正焉。」其說允當,故知情之偽者所做,人為之詩也,技雖高,終是使觀者隔了一層;而無偽之情,所做之詩,誠也,誠者,粹然出乎天地之正,返於人心之隠微處,觀者動之、感之,卻不知其所由。
        (五十) 讀《王忠文公集》內〈黃子邕詩集序〉一段云:「後世之言詩者,不知出此,往往惟衒其才藻,而漫衍華縟。奇詭浮靡之是尚,較妍蚩工拙於辭語間,而不顧其大體之所繫。」余早年學詩,亦喜此類造作之詩,覺其往往可炫己才力,使觀者於懵懂之際,向做詩之人匍匐跪地,以表膜拜之意。然今時做詩,非有必要,未嘗有艱深矯飾之語,大抵因事立理,希冀觀者明而能知,然所做者仍是詩矣,非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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